中国自2008年奥运会和2009年国庆大典后,已形成一个耗资巨量、组织庞大、渗透基层的维稳体制。这个体制是如何起源的?它怎样运行?又将走向何方?需要认真审视与分析。
其实,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政府就已经提出维稳的口号。但是,21世纪的维稳实质已经变化。上世纪80年代,不稳定因素主要还只是“改革的阵痛”,是过渡时期的必然摩擦,突出表现为意识与观念的冲突,主要存在于青年学生与知识分子之中。如今,由企业改制、土地征收、房屋拆迁、官员腐败等社会问题累积的矛盾不断爆发,深层次的改革却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不稳定因素已经成为一种结构性的、长期性的危机,存在于社会各阶层。尤其官民矛盾突出,冲突方式斑斓多样。于是,政府启动全面的政治动员予以应对。这就是现行维稳体制的产生背景。
维稳体制俨然是当代中国一个庞然大物:从财政支出上看,维稳已经成为各级政府的一项重大财政支出,虽无官方详细统计数据,但从各地公开的零散数据可窥测一二;从人员组织上看,维稳已经成为各级政府力量投入的重要工作,从中央到地方成立了维护稳定领导小组以及种种相关机构,全职或兼职的工作人员更是不计其数。
维稳正在深刻地塑造当代中国。它在暗暗生长,渗透并影响着一些重要政治与社会制度。
首先,维稳正嬗变为一种新型的纠纷解决机制。在当前的维稳中,解决社会矛盾和纠纷的主要方式有两种:压制式与“割肉”式。压制式如截访、打击报复领头人等;割肉式则是“拿钱买平安”,对于那些执着的上访者,压制无效,影响却恶劣,对于地方政府而言,“能用钱摆平的都不是难事”,“割肉”也就成为常态。这种“割肉”不以公正和法律为标准,仅以危急与否为标准,比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式“割肉”离法治更远。
维稳还裹挟了司法改革,使司法改革偏离理性、独立性和专业性的道路。法院成为整个维稳机器中的一个部件,大接访、大调解就是维稳时代的中国法院的工作照。
其次,维稳正嬗变为一种隐蔽的财富分配机制。维稳注重结果,而非程序和标准,更非公平与正义。它是运动式、人治式、政策化和行政化的。它的哲学是以急应急,以暴制暴,以利平之,以威压之。所以,维稳导向的利益分配方式必然是:对于不闹者,让其自生自灭;对于闹者,则以威逼与利诱平息。在维稳体制下,某些领域甚至出现了“按闹分配”机制——不闹没有、闹了才有;小闹少得、大闹多得。
其实,绝大多数中国民众通常不具有“闹”的技能,对于他们,当真正“闹”了,常常是极惨烈的方式,如自戕。但是,维稳的“按闹分配”原则将激励新的社会技术与知识的产生,如何“闹”会成为一门显学,权势与资本甚至也会介入,导演和组织符合“按闹分配”机制的事件。比如开发商操纵农民工,资本家操纵雇员,不稳定的事件除自发产生,也会被导演产生。所以,权势阶层在维稳中获益,看似笑话,却可能真实地发生。
维稳机构的权力源于至高的政治使命,其权力日益膨胀,却缺乏必要的监督,本身也可能成为腐败的温床——以维稳为名,行腐败之实,欺上瞒下,官民通吃,成为腐败链的上游。
再者,维稳正嬗变为一种潜在的官员选拔机制。在过去20年,“发展是硬道理”,所以经济官僚走红;但目前,“稳定压倒一切”,群体事件的发生频率和解决效果是考核地方官员的重要指标,“维稳一票否决”制更使之上升到极端的地步。一些地方政府或许将从“经济建设型”政府转变为“维护稳定型”政府。那时,维稳官僚就会大批走上前台,他们的品行、思维与技能对于中国政府未来发展的走向将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政府正像一只陀螺,拼命旋转,维稳就是背后的巨大惯力。从长远看,维稳极大地增加了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财政负担,并将深刻影响中国的政治与经济结构。
维稳的逻辑现在只是开始,后面还有众多章节,有待展开:如果经济稳定发展,在维稳压力下,政府将无法摆脱“大政府”的宿命,维稳的财政压力将迫使政府多渠道吸纳资金,与民争利、引发民怨。各种资金源将继续为政府输血,用于维稳。取民之膏脂,制成“维稳白药”,敷民之伤口;一边维护稳定,一边破坏稳定─这就是现行维稳体制的内在矛盾与荒谬。如果经济危机降临,危机之下,经济的结构性风险大增,政府的财政危机难以避免,那时,中国将走向“后维稳”时代,“割肉式”维稳难以为继,维稳的武器库里,将只剩下“压制式”,社会的民主与法治将出现倒退。
中国正处在关键的十字路口,如何摆脱维稳困境?这要求政治领导具有两项素能:一如优秀的体操运动员,能保持平衡,维护社会稳定;二如气力过人的大力士,能大刀阔斧,进行政治与社会制度的深刻变革。
是以维稳压倒改革?还是以改革拯救维稳?这是一个问题。
作者为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本文链接:王涌:解读维稳逻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