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又见江湖

卓青

 

记得《东方不败之再起风云》里,那位洋人军官曾经说道,你们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江湖吗,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中国的江湖。

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我们又要看到江湖了。孙立平先生这样描述现今的社会,中国正在形成一种新的秩序,这个秩序就带有很强的不公平甚至强力,强势者可以用规则来说明自己的合法性,弱势者则将接受它。类似于黑社会的介入,一种稳定的结构正在形成,他把它称为黑社会政府化政府黑社会化。

风云再起,又见江湖。

久违了。恐怕要一直上溯到一八四零年,自那以后,想了多少办法,用了多大气力,从技术、制度到文化、精神,想要抚平江湖风波,把这里也搞成一个秩序井然、各归各位的地方。三十多年前,更是不惜代价,通过严密的规训配合话语的深度拷问把这种努力推向了极致,物极而返,如今呢,我们终究又回到了江湖之中。或许,有些事情没有被注意到,与广大平民相分离的,有组织的黑社会本来就是那种全景敞视主义的产物,所以这些舶来品只会让江湖更为纯粹,而不是消除它。

于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江湖已经完全新派武侠化了,脱离了历史(背景),脱离了文化传统,虚构时空架构,虚构故事情节,唯一值得怀疑的大概是这个江湖是否已经纯属虚构,因而也就是纯粹的江湖了呢?

这里不是丛林,不缺少秩序、更不会缺少理性,相反,这里是秩序过剩、理性过剩,既不乏像唐门、青龙会那样的严密组织,细微之处更是不乏考虑,说不定每个细节都是预先设计好的,经过严密计算的。只不过,永远都没法预先知道这些考虑与计算,是出于什么的,与设计出来、摆在眼前的东西有什么关系,有没有关系。于是,也就永远搞不清眼前的东西究竟就是眼前的东西呢,还是预先布好的一个局,一个用另外什么办法布出来的局。或许,这两者本来就没区别。展现在眼前的东西,本来就都是通过不知什么办法摆置好的,在这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一颦一笑也就都成了局中之物,都成了符号,走进去,甚至连自己也都不自觉的入了局,变得不是自己了,而是又一个符号。通过这些符号是别想看出背后的计算与手法的,说不定它们是怎样的谋图,说不定跟哪些具体的关系、具体的利害相关联,反正,摆到台面上的不过是当作符号用用。甚至想把那些预先的设计安排摆出来都是不可能的,别忘了,他们跟表面的符号没有关系,就好像说,要是为了评职称凑出论文来,总不可能通过论文里的理论表述出评职称这个目的吧,后者在前者的体系里根本就没意义嘛。于是,那些背后的手法就成了不可言传之物,倒不是有丝毫的神秘,只是没有关系。用说不出的东西能够造出眼前的话来,这大概就是奥妙所在了。至于说,这些话到底说了什么,甚至说没说什么,大概都无从得知了,因为,这个问题从以开始就被抹去了。不过,也别以为只要看透了背后的东西就算得了真意了,说不定,那不过是又进了另一个局,江湖上波云诡谲、步步艰险呀。

这样一来,失去了自身固定意义的符号就可以很容易的结合在一起,没有了内在的中心构建的藩篱,通过一个领域操作另一个领域就可以十分自如。于是各种符号就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系统,而想要通过自身独特意义而从这里独立到体系之外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在这里,经济可以操作政治符号,政治可以操作文化符号,它们可以很方便的相互支持,相互掩盖;不过这是在微观意义上的,即在具体环境中由一者操作生成另一者,比如有一个特定的经济利益产生一个特定的政治决策,但这并不是说会形成一个宏大的结构,使各种符号统一在某个中心之下,例如阶级。当然,这也完全可以形成一个实体化的集团,一群特定的人,在他们的关系网络上交换能指,反正已经不可能通过对某一领域的独立意义的认同来固定身份了,当然,也就更不可能通过各个领域形成的统一体来认同自身。不过,不用担心这个所谓强势集团会严重损害多样性,它们很可能是多样性的生产者,在不同的情况下制造使用不同的符号,就像现在可以某些问题上用左派理论,某些问题用右派的一样。实际上,固然无法通过符号来预知操作手法,也没办法通过背后的东西来预测会用什么符号,这取决于具体情况。

不同话语间的结合造成的集团,当然很容易促使资源的集中,那么,社会阶层之间的差距拉大也就在所难免。一切都符号化了,一切都被符号的复制生产与任意替换覆盖,文本之外一无所有就好像失去政府调控的市场,让社会迅速的分化开来。

那些被整合到符号序列底层的人们,就成了真正的弱势群体,他们已经弱到了连自己都没有了。甚至,这很可能是最先失去的东西,人们被各个不同的符号系统拆散开来,拼接到各种运行机制里,去生产和消费各种符号,也很有可能是自我生产与自我消费,比如生产出某种理论,再去这个理论所论证的制度下活动。在这种情况下,问题很可能已经不是他们的利益是什么,他们自己遇到的问题是什么,而是他们“自己”是什么。还有着作为某个统一的社会主体出现,在某个确定的环境中表达自己的可能吗?他们早就被分解成碎片插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这种对主体的肢解,也一样出现在上层,那些人也一样在各种符号间切换,总是以虚拟的身份隐喻的说话,一个自我根本就没法在另一个里现身,也一样忙于符号的生产活动。那么,强势与弱势有什么不同呢?这个问题倒是满简单:当然是在符号序列中的差异了,就像官的级别不同、钱的多少不同、权威程度不同。

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强力,如果说真的有什么强力的话,那么,就是符号的暴力。与真正的暴力那近乎疯狂的性质相比,这大概根本算不上“力”,或许,这是“权力”?人人都被符号化了,只能在符号系统内游戏,被符号差异序列定位,通过特定的话语将自身的实践整合到整个体系之中,而难以通过直接的确实的东西来摆脱或是推翻它,这就是强力。归根到底只是一纸文书,一个标签罢了,无比的空洞,却又似乎什么东西都来源于此。没人在乎通过什么办法,未被察觉的违规、玩弄把戏都没有关系,甚至得到鼓励,但确定符号的意义来让所有人都接受是绝不允许的,也没有办法做到,那会被轻而易举的解构掉。假如带着外面的什么“真实”闯进来,那就没人跟你玩的,毕竟,这是一种群体性的东西,或者说是某种建构了整个群体的体制,就像一种语言,唯一进入其中的途径就是学会说它。

不过不要把这种符号上的结合与集团的形成跟西方现代化之前的未分化状态相混淆,这恰恰是社会过度分化的结果,符号的过度繁生已经令内在意义不堪重负以至分崩离析,因此,才要使用与之不相关的操作手法加以生产。如果说,现代化之前的政治经济宗教社会生活混杂在一起,那是说它们可以统一用一种方式表达,统一在一个有明确中心的整体之下,就好像用辩证唯物主义解释一切;而这里恰恰是各种符号间无法形成意义的沟通,被生产出来的符号无法表象它的制造过程,生产的方式方法仅能将产品视作符号,而无法在社会的层面上取代其功能。同样,也应当避免这样一种批评,就好像利益集团是个独立的主体,可以用自由意志支配社会一样,或许这可以适用于那些古代君王富于勇力的戏剧化的自我表现,但绝不适用于机械性的利益计算与符号操作。或许可以用福柯的话来说明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又回到17世纪的观点,但有一个区别:我们不是用人,而是用无作者思想、无主体知识、无同-性理论来代替神。”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江湖就是后现代的了。

或许我们一直都是后现代的。我们还没有现代化。没有经过现代化,就要或者就会后现代化吗?这个问题只有在现代的时代-时间理论中才会成立,因为,在那里时间是单线的。而如今,时间早就碎片化了,中关村那里80年代就开始有后现代主义,很多农村连温饱都还没解决呢。

不知道有些偏执狂的后现代是不是足够稳定,不过想要通过揭露“真相”来瓦解这个体制当然是不可能的,想要揭露的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表面上的东西的虚假性是尽人皆知的前提。何况,能在什么地方揭露呢?背后的操作根本没法被表象出来,直接这样说出来只会被当成无意义的废话,而使用特定领域的符号不过是又回到游戏中。其实,根本上这里已经没有总体性的话语可用了,没有那种一个领域内的东西可以必然的支持另一个领域从而相互论证来维护一个统一体的情况。就像马克思主义揭露出资本主义的政治体制、思想文化不过是掩盖了阶级的经济利益,人们就可以批判乃至抛弃这个意识形态的整体。然而现在,充其量只能暴露出某些政策、某些思潮是产生于某些利益这样具体的丑闻,而无法说某个制度根本上维护了某些利益,因为这些制度在利益计算中不过是些符号,随时可能被替换掉,并没有自身的确定意义。如果打算赋予制度以确定的意义,要求人们相信真理、真实,那不妨考验一下解构主义的实力,看看能不能从文本里再读出一个文本来,看看无限制的符号复制使得各种说法充斥着市场时,是不是还会有人当真。或许,这就是所谓“有许多真”?

更多的人指望着通过重建现代主体的方式来重新控制局面,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话又说回来,本来这所谓左右在这一点上就是共同的,都依赖于一个完整统一的理性主体。不管是现代人的功利主义、自由人的联合,还是政治民族,公民观念,无非是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各种活动有着统一的意义,有所指向的活着。可惜,他不是穿行于各种规范之间的江湖人,是不是很容易被“暗”算呢?毕竟,即使是面对面,见到的也不过是个符号的拟像,难以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与背后的东西,就像网上聊天一样。甚至,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还能确认自己呢?

这里很自由,可以玩弄各种伎俩,选择各种玩法,没有什么实质的限制,既然符号是有任意性的。如果说有什么限制的话,那大概就是自由本身了,因为任意选定的东西,往往不易改变,不知道该拿什么理由去改变,或许这样一种习惯性的东西也就成了保守的来源,没必要改变已经被广为使用的符号系统,当然,这种保守是无根基的,没有什么内在的东西支持的。这里也很公平,每个人只有一条命是自己的,其他的就是他人的了。因此,所有巨大的不公平都来自游戏结果,没有任何先在的因素,而所有游戏手法都是可以被任何外来者所理解和掌握的,没有任何神秘奥妙的东西,以至于人们经常抱怨“换了是我,也能……”。确实如此,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仅靠符号差异区分而已,没有什么实质的不同,完全可以彼此替换,至于能不能替换,那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我们往来于各种符号之间,政治的、法律的、金钱的、道德的、学术的、伦理的、情感的、宗教的,隐匿在符号的间隔之处,仿佛无所不在,却又不知身在何方,现代社会的犯罪本来就有着幽灵性,而这江湖之上,恐怕是处处鬼影幢幢,挥之不去,不着形象。

有人说“武林不过是个符号,江湖却是一种心情”,或许,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