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

“圣诞”时节谈信仰

　　在当今西方思想界中，这样一个问题正被争论得如火如荼：在一个科学理性与实证精神高度发达的现代世俗社会中，基督教到底留下了怎样的遗产（尤其是怎样的积极遗产）？这个问题之被关注与被讨论，有着一个事实性的经验基础，那就是：尽管几百年来宗教话语在科学话语的挑战下，似乎早已退出主流的话语领导权（discursive hegemony）的位置，但在当代西方社会的日常生活中，宗教却仍构成了相当重要的一个部分；为数众多的人们仍是十分虔诚的信徒。相信许多在西方社会中生活有年的国人都有相似的感受：那些基督教的信徒是那样的善良与虔诚，他们是那样全身心地、言行一致地实践着那些宗教-伦理的诸多信条；这在一个由市场与商品的逻辑所支配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尤其因反差和对照而显得格外的突出。

　　不少初次留学或移民西方社会的中国人，对于当地高度发达的市场与商品逻辑可能全然不觉得陌生（至多是对一些具体的商品感到某种新鲜），对那些由媒体与资本所渗透乃至操纵的选举政治（以及政客们在这一舞台中煞是热闹的种种角逐与表演）也熟悉得很，但当他们接触到社区中那些基督教的信徒（很可能就是生活在隔壁的邻居们），却是会感受到一种以前甚至颇难想象的全新体验：你面对的是一双（双）同商品逻辑--以及在这种逻辑下形成的策略化的人际关系--全然悖反的真诚的眼睛；那眼睛中传来的是一种丝毫不以社会等级、贫富差别为前提的关心；当注视着这样的眼睛，你会由衷感到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直接出自于心底；在交谈与沟通中，你可以仍然不接受对方所信仰的宗教，但却不由得会感到，身边正为一种真诚善良的气氛所包围着；有时甚至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在现代社会中，竟还会有这样的一种精神存在！

　　正是由虔诚的信仰所带来的这种伦理上的投入与担当，使得像齐泽克（S. Zizek）这样的西方激进左翼思想家，却对基督教的遗产进行了不竭余力的辩护。在2001年出版的《论信仰》一书中，齐泽克极其出人意料地将基督教的遗产与列宁主义的遗产并置在了一起加以重新阐发，而他要挑战的则是主流的自由主义民主的话语领导权、以及当代西方思想界以吉登斯（A. Giddens）为代表的一些民主的社会主义者（或自由主义左翼）所倡导的“第三条道路”。在当下自由主义民主的代议制选举政治中，到处充斥的是各种尔虞我诈与实用考量，所缺乏的却正是被打入“文化保守主义”冷宫的、基于虔诚信仰而产生的伦理上的那种真诚的、无条件的投入与担当。而近年来（尤其在一些欧洲国家）逐渐大行其道的所谓的“第三条道路”，则是一个由一堆机会主义的妥协所组成的政治方案。齐泽克颇为刻薄地批评道：那些成名的思想家、知识分子们一方面宣传着宏大的关于自由、团结的各种方案，但另一方面在现实政治中当自由、团结受威胁时却又不肯站出来坚决做出政治-伦理上的行动与担当；他们想要一个真正的革命来为人民带来自由与平等，但却又极力推卸自己在实践中的责任、逃避为实现它而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如担心他们已有的种种学院特权与地位会受到威胁）；就像英国的自由主义政治家们那样，一方面倡导自由与正义，另一方面却默默地依靠保守派为他们去做各种“必要的脏活”（necessary dirty work）。正是在同这种主流的自由主义民主的话语领导权与机会主义的“第三条道路”的对抗中，保守的基督教遗产与激进的列宁主义遗产分享了共同的特质，那就是拒绝各种机会主义与实用考量。一个真诚的信徒、与一个真正的列宁主义者，都不会害怕挺身而出，去采取一项行动来实现理想中的政治-伦理方案，并接受各种因此而来的后果，不管是令人愉快的或是相反。

　　在面对当前这个全球化的自由主义-资本主义世界秩序时，像齐泽克这样的激进左翼思想家们，转回头去提倡人们一起来认真对待在思想界早被刻上“文化保守主义”标签的基督教的遗产。在他们的阐释中，那份基督教的“唯物主义的”遗产，便是一种无条件的、真诚的、言行一致的伦理行动与担当；同列宁主义的遗产一致，它和种种尔虞我诈、实用考量与机会主义格格不入。提倡这种基督教的/列宁主义的真诚的伦理-政治的担当，不是要思乡病似地重回“旧日的美好时代”，同时也不是在“新的全球状况”下对既有的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方案作一些机会主义-实用主义的调整，而是要以这种真诚的伦理-政治的担当，在主流的那种充斥尔虞我诈与实用考量的选举政治与那种充斥着各种机会主义妥协的“第三条道路”的夹缝中，冲出一条政治上的替代性道路，冲破自由主义-资本主义世界秩序的“帝国”般的总体性（totality）。这条道路不再基于市场与商品逻辑以及在这种逻辑下形成的策略化的人际关系，而是基于真诚的沟通与信任，基于对种种尔虞我诈与策略思维的拒斥、以及，基于言行一致的伦理担当。

　　马上到来的“圣诞节”虽然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节日，但是一种真诚的沟通与信任，一份言行一致的伦理担当，以及对尔虞我诈与策略思维的拒斥，在当下市场与商品逻辑以及策略化的人际关系日益横行的中国社会，是不是也正是我们当下之所需？何不在暖暖的冬日午后推门出去，用你那双坦澈的眼睛，向身边的每一个人送上一份真诚的关怀？

【本文为《世纪中国》网上首发，感谢作者惠稿。】　　发布日期：2004-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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