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克坚

印尼1998

20世纪末期开始的印尼民主化运动无疑是当代最深刻，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 从1998年苏哈托辞职,哈比比接任，到1999年举行大选瓦西德上台，再到权力争斗中2001年美加瓦蒂胜出，再到2004年7月总统直选，这当中风潮迭起，政治变换让人目不暇接. 印尼的民主化道路并不平坦，街头暴力，骚乱，政变传闻等等伴随着这一进程，在这一进程中，社会危机和震荡使几十万人无家可归, 几百万人跌入贫困线以下, 几千人付出了他们的生命 。社会转型是残酷的, 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免费的), 印尼人民在民主化的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但是从历史的视野来看，在经历了苏哈托几十年的威权统治后，仅仅用了6年时间，印尼就基本完成了民主化政治转型，这依然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作为一个对比, 在并不遥远的65年, 印尼的上一次政权更迭（仅仅是政权更迭）----苏哈托从苏加诺手中夺取政权的时候，50万到100万人死于各种残杀。

在印尼民主化的道路上，1998年无疑是最重要的时段，这一年，风云际会，高潮迭起，政治纷争此起彼伏，这是一段由血与火酝酿而成的历史，是印尼民主化过程中最浓墨重彩的篇章。
因为参加观摩2004年印尼总统直选的缘故，对于印尼的政治生态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激发了我对印尼民主化转型的兴趣，于是重新翻出一些旧杂志，收索网络上能找到的记叙，以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怀着些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卑微期盼，来探索1998年印尼民主化发轫之初的各种政治角力, 以及其中可能蕴涵的启发.
毫无疑问,这种解读是一种知识上的冒险，对于一些具体事实也包含了可能的误读，作者请求阅读者注意这一事实并对本文提出的一些叙述和观点保持必要的审慎。



一.当政治成为最大的经济问题

多少让人有些悲哀的事实是, 印尼的政治转型的直接动力是1997年肇始于泰国的东南亚金融风暴。在97年之前，东南亚诸国普遍经历了长时间的经济增长，可是由于制度缺陷，这些国家贪污腐败裙带主义盛行，底层民众无法或者很少分享到经济增长的好处, 民众的不满情绪在积累.
具体到经济层面, 这些国家在外债规模和结构，财政机制，金融体制，公司治理等方面均存在着巨大缺陷，地产金融泡沫严重. 印尼的问题尤其突出。苏哈托家族和他的亲朋好友控制和垄断了印尼很多经济部门，银行，地产，汽车，民航，石油，基础设施，大型项目招标投标等等无不深深烙上腐败痕迹，以至有很多年，著名的腐败观察机构“透明国际”认为印尼是最腐败的国家，苏哈托是最腐败的独裁者。经济垄断注定了相关行业的低效率，贪污腐败腐蚀了印尼经济的根基，同时权力对于利益的攫取又导致了贫富分化，社会不公。铁碗手段控制下, 表面的政治安定掩盖了潜在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

金融风暴带来的冲击很快席卷泰国和南韩，货币大幅度贬值，通货膨胀，失业率高攀，社会矛盾激化，泰国政府和南韩政府相继垮台。刚开始的时候，苏哈托还对泰国和韩国的民主政府冷嘲热讽，认为一个民主政府无法有效应对金融风暴，哪些政府的垮台似乎印证了他的判断。但是他无法理解的是民主制度的最基本功能就是可以通过政权的有序更迭来应对危机。一个无法处置危机的政府下台只是为新的政府铺平道路，人民可以有这个选择机制，让更有能力的政治人物来处理危机。事实上，泰国和韩国新政府上台以后，跟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紧密合作，大力改革金融体系，危机很快就得到控制。金融危机带来的是政府危机,而不是政治危机.
几个月以后，金融风暴袭击印尼，印尼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从1300美圆一下子掉到300美圆，贫困人口从原来的15%一下子接近50%，新增了1000万失业者，通货膨胀率达到100%，各类企业所背负的870亿美圆外债一下子变得无法归还，几乎所有企业都事实上破产，基本的必须品如大米，食用油等价格飞涨，从98年初各地的抗议运动就此起彼伏，接连不断。这时候的印尼大地，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但是傲慢的苏哈托似乎无法理解这一简单事实，他依然沉浸在他自己的经济奇迹当中，在被迫跟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签定了拯救条款之后，对于具体的条款实施心猿意马，完全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来自由裁量，而对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强力要求的破除垄断，关闭破产银行，剔除政府补贴等措施置若罔闻. 事实上, 他所采取的一切政策都以不触动他家族利益为出发点，以至IMF的官员得出结论是，IMF的市场化药方统统被苏哈托转换成保护家族家族利益的药方，继而嘲讽道, 大概这正好符合所谓的亚洲价值. 作为一种惩罚措施,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被迫中断对于印尼的援助贷款。在金融危机逐渐恶化的关口, 重建人们对于金融制度的信心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苏哈托政府跟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谈判每一次都是对信心的一种打击. 借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一位官员的话说，每次当我们觉得快有结果的时候，苏哈托又把牌重新洗一遍，我们又得开头重来。事实上，苏哈托只是希望拿到贷款，但是对于IMF开出的市场化改革药方却根本不买帐。1998年三月的时代周刊封面文章典型的说明了苏哈托的狂妄, 标题是: 苏哈托对世界说, 滚蛋！
多轮谈判没有结果, 印尼货币一路狂泻, 金融危机开始向纵深处演化, 渐渐变成一个综合性的社会危机.人们开始认识到印尼僵化的政治格局已经无法有效应付危机, 苏哈托本人成为众矢之的, 由问题的解决者变成问题本身。政治压力形成体外循环。更大规模的政治抗议在街头爆发，雅加达的很多学生开始在大学校园里游行抗议。

有时候，一个独裁体制下的政府失灵是让人吃惊的。 在这样一个火浆喷涌的火山口，苏哈托似乎浑然不觉，在98年三月召开的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根据印尼法律，人协是最高权力机构，负责选举总统，在苏哈托时代，大部分代表由他一手指定），他再次以唯一侯选人的身份当选为印尼总统，第七次连任。而他任命的内阁里，他的女儿和他的高尔夫球球伴印尼木业大王哈桑也赫然在内，分别当任社会福利部长和工业和贸易部长，哈比比成为副总统。这无疑是对印尼公众的一种公开侮辱，因金融危机引起的抗议活动陡然升温，部分地区开始出现骚乱, 矛头直指苏哈托本人。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二：5月风暴--苏哈托的末日

变化来到的速度往往出人意料.

如上所述，从98年初开始，印尼学生的抗议活动一直没有停止过。只不过，一直以来，这些抗议都比较散乱, 都被局限在校园之内，与社会的其他阶层没有形成大规模的互动。随着通货膨胀的持续，更多的人失业，更多的人被甩入贫困线以下，各种抗议浪潮在印尼出现, 而5月的雅加达，象一个积累了足够压力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可是温度还在不断升高。
一个偶然事件终于把人们的累计的情绪引爆. 帝利沙地大學(Trisakti Universitas)是印尼較著名的大學之一。學生多半來自印尼社會的中上等階級，如高級軍官、律師、校長、教士、社會名流和公司高級職員等的孩子. 在5月12日的抗议活动中，学生与军警发生冲突, 6名学生被枪杀，世界哗然, 愤怒的雅加达居民走上接头抗议, 印尼国防部长，武装部队领导人维兰托公开对学生表示同情，并表示会调查肇事者（一个月后，21名士兵被军事法庭审判)但是局势并没有安定下来, 危机导致的愤怒一旦有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其势汹汹, 要想再恢复就困难了, 接下来的日子，更多的市民开始走上街头抗议, 雅加达陷入无政府状态，愤怒的学生占领了人协大厦, 呼喊着苏哈托下台的口号.
从那一天开始，雅加达开始失控，骚乱，焚烧，抢劫开始蔓延（华人成为这一骚乱的最大受害群体），以阿明来斯(Amien Rais) 领导的反对派明确要求苏哈托下台，部分退休的将军包括一些现役将领都要求彻底调查枪击事件，曾经被认为是苏哈托橡皮图章的印尼人协开始发出自己独立的声音, 要求苏哈托下台，否则将启动弹劾程序。作为苏哈托权力基础的印尼军队开始发出要求变革的声音.
苏哈托中断了在埃及的访问，急急忙忙赶回雅加达，在他飞机下降的过程中，依然可以看见焚烧引发的冲天烟柱。但是回到雅加达的苏哈托对自己的权力依旧高度自信, 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试图通过改组内阁，宣布若干经济改革措施来挽回败局.
但是苏哈托改革的承诺已经失去公信力, 觉醒的公众根本不买苏哈托的帐, 示威学生继续占据着人协大厦, 呼喊着绞死苏哈托的口号, 部分人协代表开始采取具体措施来支持罢免苏哈托的动议, 而以阿明.来斯(Rais)为代表的民间反对力量则明确要求, 苏哈托必须下台, 越快越好! .
5月19日，苏哈托接见大学教授代表团的时候，教授们直言不讳的告诉他，总统先生，我们认为改革就是你下台。
关键的时候, 苏哈托失去了印尼军方的支持, 5月20日，维兰托将军明确告诉不再支持苏哈托的消息,并且表示只有他辞职才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此时的苏哈托,四面楚歌, 除了辞职已经无可选择, 这时候的苏哈托,哪怕想在权力的舞台上多呆一天,已经作不到了.
历史告诉我们的一个细节是,苏哈托承诺他将在22日宣布辞职. 同时他打算在21日宣布内阁改组，剔除那些民怨极大的内阁部长, 任命一些他自己信任同时有公众声誉的部长, 然后把权力交给副总统哈比比，这本来是他在辞职前作的最后的权力布局。但是事件的快速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自己的控制，他选中的内阁成员都明确拒绝就任，并且要求他立即辞职, 他试图流给继任者的内阁名单成为废纸.
5月21日早上，苏哈托宣布辞职，并请求印尼人民原谅他可能犯过的错误。哈比比宣誓接任总统。

一个经营印尼三十二年的独裁者，就这样以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倒塌了。这到底说明了什么呢？ 我觉得其中几个结论是不言自明的，威权体制本身的稳定是一种假象，是不可信赖的，崩溃的速度比谁设想的都要快。独裁者的亲信也是不可信赖的，从三月份，苏哈托以全票当选，到5月20日前后几乎所有的人协代表都支持弹劾苏哈托，所谓众叛亲离几乎是独裁者最后必然的命运。缺乏制度的约束，政治忠诚和政治背叛往往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只有制度的约束，才能保证政治演进的合理路径，使政治发展成为可预期的权力游戏。

从所披露出来的资料来看，公平的说，苏哈托在权力的最后关头也表现出了最后的政治智慧，他一直强调按照宪法程序移交权力，确保了印尼政治变革政统的连续性. 苏哈托似乎也没有积极考虑用军队和暴力来回答这场政治挑战(虽然他当时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但是历史上并不缺乏这种愚蠢的最后疯狂), 他跟哈比比，跟维兰托，以及和他家人的对话都可以佐证这一点。历史的看, 苏哈托的辞职回应了美国当时的国务卿奥尔布莱特的呼吁，苏哈托可以以他的政治家精神成为印尼民主化的开端。

在这个关键时刻，苏哈托的辞职行为提供了两种不同的但是非常重要的解读. 从民众的角度看，苏哈托是作为一个独裁者被民众推翻的，这个理解为民众心理的张力提供了必要的宣泄方式，印尼民众如同庆祝狂欢节一般来庆祝苏哈托的辞职。而作为执政集团来说，苏哈托是作为总统而辞职的，这个理解保持了必要的法统的连续性，也是对当时民众极端情绪的一种约束，是现实政治的一种良性妥协。对于苏哈托个人来说，因为是辞职而不是被推翻，政治生命虽然结束了, 但是避免了走上断头台的命运。不是所有的独裁者都有这样的政治智慧, 也不是所有的独裁者都有这样幸运的政治结局.
因为贪污腐败,苏哈托及其家属后来受到印尼执法部门多次调查, 他的儿子也被判刑, 但是苏哈托本人因为身体的原因, 最终逃脱了法律的审判, 如今已经年迈的苏哈托在雅加达安心养老, 他连同他的威权体制已经成为印尼政治生活的过去式.
2004年的总统选举中, 苏哈托作为一个普通选民投下了他的一票, 跟平常人一样, 他只能通过这普通的一票来进行他的政治表达. 他到底投票给谁了, 我们不得而知.


三 印尼的政治反对派

政治是零和游戏，因此肯定有反对派, 问题是以什么样的形式表现出来。民主制度通过制度化的设计确保了反对派的政治空间和参与渠道，一个活跃的政治反对派的存在也是政治健康运作的保证. 在英联邦国家，政治反对派是国王陛下的反对派，政治反对派领袖是议会的少数党领袖, 享有官方身份。而专制制度往往把政治反对派投入监狱或者驱逐出国, 因此容易形成政治内耗和制造政治仇恨.
苏哈托统治期间，虽然有合法的政治反对派存在，但是这些反对派大多被苏哈托驯服，成为花瓶反对党, 在政治上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是政治反对力量依然潜伏，一旦政治压力削弱，越受压制的政治反对派往往越强力反弹。美加瓦蒂(Megawati)领导的印尼民主斗争党就是一个例子。

美加瓦蒂是印尼前国父苏加诺的女儿. 苏加诺晚年在政治上急剧左倾, 政治上独断专行, 失去政治精英支持, 因此导致苏哈托发动政变, 大权旁落. 但是苏加诺毕竟是领导印尼独立的国父, 时过多年在普通民众中影响犹在, 尤其是经过苏哈托多年铁碗统治, 加上金融危机, 人们怀旧心态回潮, 因此对于前国父的女儿自然同情. 随着美加瓦蒂的逐步影响力增长, 苏哈托戒心日增, 终于通过其在印尼民主党内部的代理于1996年导演了一出驱逐美加瓦蒂事件，希望钳制美加瓦蒂的政治影响力. 但是让苏哈托意外的是，这个行动由于普通党员的反弹, 造成了印尼民主党总部数人死亡, 经过国内外媒体报导, 亲美加瓦蒂的民众情绪更加激烈, 美加瓦蒂另立门户, 成立印尼民主党---斗争派, (PDI-P), 人气非但没有受到打压，反而急剧上身，成为印尼反抗苏哈托权威体制的政治符号。这说明了印尼社会的政治风向标的改变，人们对于苏哈托的独裁统治已经厌倦了。

美加瓦蒂虽然是印尼国父的女儿, 但是投身政治实在非其所好, 她受教育不多, 高中都没有毕业,此后当了多年家庭主妇, 对于政治等事物谈不上有多少见解. 更缺乏主动介入心态. 但是时势造英雄, 在一个神秘主义文化背景下, 在一个英雄匮乏但是却呼唤英雄的年代, 美加瓦蒂所拥有的天然的政治资源和她的沉默寡言的神秘形象使她成为当时民间政治反对派最珍贵的政治载体.

在金融危机加剧, 民众抗争增多的过程中, 美加瓦蒂逐步被推到政治竞争的前台, 她有限的但是强烈的民粹主义言论深深契合了当时印尼普通民众的心理. 随着经济危机的加剧, 人们的失落感日益强烈, 苏哈托政权的合法性不断流失, 而美加瓦蒂则成为政治市场上最好的替代者和竞争者. 在一个传统政治信任解体的时代,她的存在提供了最稀有的政治心理纽带.
值得一提的是,类似美加瓦蒂模式的政治人物在在东南亚,南亚国家相当普遍, 菲律宾的阿基诺夫人, 后来的阿罗约总统, 印度的甘地.索尼亚夫人, 孟加拉的卡丽达.齐亚夫人, 谢克.哈西纳女士, 斯里兰卡的库马拉通加夫人,还有缅甸的昂山素姬女士. 在一个传统文化浓郁, 现代政治文化尚在孕育的国度, 这种政治转型过程中传统力量和现代规则之间犬牙交错, 相互影响是最正常不过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未来的中国转型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 不断的革命和阶级斗争已经彻底了断送了这些可能起些许心理凝聚作用的历史纽带. )

必须提到的另外两个标志性人物是阿明.来斯(Amien Rais)和瓦西德(Wahid)。

阿明.来斯受过完好的教育，是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博士，回到印尼后，长期在大学任教授，同时又是印尼一个宗教组织教师联合会的领袖，阿明.来斯是苏哈托体制的长期批评者，在印尼知识分子和学生当中享有崇高威望。在5月风暴中, 阿明.来斯的声望和他的政治运作策略使他成为推翻苏哈托集权体制的实际领导人.

98年5月份雅加达骚乱,开始后, 他多次公开申明要求苏哈托下台，在5月12日开枪事件后，阿明来斯宣布组织一个44人论坛，由学者，律师，编辑，退休政客等组成，协调民间反对力量的进退. 并继续呼吁苏哈托辞职. 此时由于军方将领尚在观望, 苏哈托困兽犹斗, 妄图通过调动军队镇压反对势力. 来斯通过各种场合向军方呼吁, 希望军队在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站在人民一边,而不是效忠于苏哈托个人和他的家族.很多退休将领也加入到他的阵营表示支持. 为了逼迫苏哈托尽快下台, 他号召5月20日在雅加达举行百万人大示威. 但是由于 雅加达社会秩序非常混乱, 烧杀强劫等暴力事件不断(华人成为最直接的受害群体), 如果再举行这次大示威,后果可能非常严重, 同时由于军队内部支持苏哈拖和反对苏哈拖的不同力量正在激烈较量, 任何过激行为都可能刺激更多的过激行为,从而使局面完全失控. 因此, 以维兰拖将军为代表的部分将领强烈反对这次大示威, 他们在各主要广场和路口布置大量军队,并威胁说不惜把雅加达变成另一个天安门.

在经过权衡后, 阿明来斯最后决定取消这次示威, 他的妥协使局势没有往极端化发展, 避免了学生和军队的流血冲突, 使军队内部开明派将领得以有喘息的空间. 20日晚上, 维兰托(Wiranto)代表军方通知苏哈托他已经失去了军队的支持.
21日,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苏哈托宣布辞职, 根据宪法, 哈比比接任. 但是哈比比跟苏哈托情同父子, 街头的欢呼声马上变成巨大的抗议声, "继续革命"成为很多冲动的年轻学生的口号, 也正是这个时候, 阿明来斯力排众议,尽力说服民间各派力量来支持哈比比,他公开宣布, 应该给哈比比一个机会.正是来斯等人理性的争辩使民间激进力量逐步退潮, 而来斯等人给予哈比比的政治信任背书使他得以成为一个过度型的总统.

来斯等人的存在使印尼的反对派进退有度, 为无序的群众反对运动提供了宝贵的组织力量, 使军队,苏哈托,民间等各种力量的克制,妥协成为可能, 使印尼在危机时刻能按照宪法所预定的路径进行权力交接.

可以想象的, 在那些历史性的时刻, 一个简单的错误决定就可能使局势极端化, 流血,暴力,军事政变或者军事接管都是合乎逻辑的.


印尼是一个伊斯兰国家, 大多数居民都是穆斯林, 在苏哈托统治时期,虽然垄断了政治权力, 但是跟许多政教合一的独裁国家不同, 苏哈托并没有控制精神领域和社会领域的权力. 印尼的民间社会不是一盘散沙 而是拥有各种各样的宗教组织, 这些宗教组织的领袖对世俗社会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除了前面提到的阿明,来斯以外,就是领导印尼最大宗教组织（N.U)的领袖瓦西德 ，这个宗教组织有三千多万会员，分布在印尼各地，平时通过宗教活动和各种慈善行为，影响着印尼的社会生态.
在苏哈托时代, 瓦西德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政治反对派, 虽然他也经常温和的批判苏哈托的某些政策, 但是总的来说,他跟苏哈托关系不错, 事实上, 瓦西德八面玲珑, 能说善道, 是各方面都能接受的公众人物.

98年5月以来, 随着各种政治力量的微妙转换, 民间反对力量在逐步加强, 苏哈托政权已经摇摇欲坠, 瓦西德逐步和美加瓦蒂,阿明来斯等人领导的力量合流, 最终成为推动印尼政治变革的支柱性力量之一.

以美加瓦蒂,阿明来斯, 瓦西德为代表的印尼政治反对力量分别动员了印尼的世俗民族主义力量, 城市中产阶级和知识精英以及印尼草根的宗教力量, 通过98年5月风暴, 成功了推翻了苏哈托的集权体制.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 故事并没有结束, 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98年苏哈托下台标志着威权政体的结束, 印尼走上了现代民主化的道路. . 在接下来的数年时间, 美加瓦蒂, 阿明来斯,和瓦西德都是印尼政治舞台的主角,这期间,同样风云变换, 危机此起彼伏, 民主化虽然不是一帆风顺却也势不可挡, 在这个浪潮中, 瓦西德和美加瓦蒂都被证明不是称职的领导人, 而阿明来斯的总统梦也依然没有实现----这些政治人物可以留给历史去评述,但是在印尼的政治转折关头, 这些政治精英团体对民主制度的信仰, 使得印尼避免了军事独裁取代个人独裁, 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回归和共产左翼夺权的命运, 宪政民主的基本政治规则最终在印尼稳稳扎根, 美加瓦蒂, 阿明.来斯, 瓦西德等都有理由分享印尼民主化的荣誉.


四. 印尼的将军们

在印尼的转型过程中，军队及其将领起到了不同寻常的作用. 总的来说, 军队的成就可以归结为坚持符合宪法程序的权力更迭和向职业化角色回归。虽然后者是军队部分开明将领与后来的哈比比和瓦西德文职政府共同完成的。

印尼高级军事将领中，一个共同的特点是深受美国的影响，冷战时代, 为了遏止共产主义, 苏哈托采取紧随美国的政策, 印尼军队由此很自然的与美国军队有很多交流。维兰托以及后来成为印尼总统的苏西洛等军事将领都曾在美国接受训练.
在苏哈托时代,军队介入行政事物是法律所规定的, 内阁当中众多部长来自军队, 苏哈托的橡皮图章, 印尼的最高权力机构--印尼人协里为军队保留了大量当然名额. 军队还管理很多省份的地方事物.
但是军事系统权责不分, 既要训练, 又要管理行政事物,双重职能长期运转下来,必然效率低下,腐败重生, 印尼军队逐步成为与苏哈托家族共同分肥的腐败集团, 他们控制很多丰厚的资源, 经营众多的企业, 同时又成为苏哈托镇压反对派的工具, 因此民怨极大.

在1996年，维兰托领导下的部分有远见的军队将领就专门设立了社会改革研究小组，对于军队的作用以及印尼的未来政治进行研究, 据说所形成的文件高度达1米---因此, 军队将领在后来历史变迁过程中的角色并不是毫无踪迹, 但是总的来说, 苏哈托时代的军队形象是跟人权暴行,军事镇压和贪污腐败联系在一起的.
1998年5月12日安全部队开枪杀学生的事件使民愤累计到了极点, 在随后的抗议运动中, 正如阿明来斯所说, 军队面临的是一个历史性的抉择--是跟随苏哈托还是站在人民一边.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军队的举动,所有人都盯着维兰托将军.
苏哈托要求军队采取决定性的手段维护秩序, 但是维兰托将军拒绝了, 苏哈托的女婿,印尼战略部队司令试图调动军队进入独立纪念广场, 维兰托解除了他的职务.
5月20日, 维兰托和其他7名高级将领一起开会决定不再支持苏哈托总统, 当晚,维兰托拜访苏哈托并告诉了他这个决定.
在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维兰托站在了历史的正确一边, 当时他的个人声望达到了顶点,也为印尼军队挽回了b部分荣誉.

维兰托的职业生涯从步兵排长开始,逐步升迁, 到苏哈托的副官再到印尼武装部队参谋长和国防部长, 这一晋升过程几乎是苏哈托一手安排, 从苏哈托最信任的亲信到苏哈托王朝的掘墓人之一, 这一变化不同寻常,却也合乎许多历史经验. 人治需要人格化的政治信任为基础,而人格化的政治信任往往是不可靠的.

在哈比比短暂的过度任期内, 维兰托利用他的声望和掌握军队的权力成为印尼政治舞台上重要的稳定器, 协助哈比比开始了印尼自由民主之路. 在这一过程中, 印尼军队逐步退出公共事物,退出政治角色,开始向职业化角色回归. 1999年, 瓦希德总统上台, 大力改革军队, 废除军队在人协的当然席位, 最终完成了军队的转型. 而维兰托将军则因为牵连于东帝汶独立过程中许多人权侵害事件而名誉受损,最终被瓦西德总统解除职务, 退出政坛.
2004年,维兰托试图卷土重来, 竞选印尼总统. 但是一来因为他跟苏哈托的关系, 他必须承担苏哈托时代很多罪行道义上的连带责任, 同时东帝汶人权灾难中他有无法洗刷的污点,更重要的是印尼公众心态思变,跟苏哈托有牵连的各类政治人物都大幅度贬值, 因此,维兰托,包括美加瓦蒂, 阿明.来斯都失去了这场选举(瓦西德由于健康原因, 没有参选,但是即便参选,也不可能当选) 更年轻更有魅力而没有历史包袱的苏西洛(Susilo)以高票当选.

我以前在小文章里曾经提到过, 维兰托将军酷爱音乐，并且有一付好嗓子，他退休后，经常到雅加达的一个夜总会去义务唱歌，他以前的很多老部下---老将军都去为他捧场，这是雅加达一个有趣的景观, 据说维兰托将军的CD 专辑也已发行. 据说中国军队中, 有职业的唱歌将军, 将来有机会不妨跟维兰托将军比一比歌喉,向人民开枪的事,可万万不能再做了.


五 话说哈比比(B.J Habibie)

在个人独裁制度下, 权力的大小决定于同独裁者的亲近程度. 哈比比的身世决定了他未来政治发迹,虽然他
自己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当上印尼总统.
哈比比父亲跟苏哈托是印尼独立运动时期的战友, 关系非同一般, 哈比比父亲遇难后, 苏哈托对哈比比一家照顾有加, 与哈比比情同父子, 年轻时候, 苏哈托送他到德国求学, 哈比比学习勤奋, 逐渐成为航空方面德技术专家的, 后来成为一个有国际声誉的航空科学家，在1971年被苏哈托总统召回之前,已经在德国生活了21年了,因此在很多方面他已经相当欧化.

从德国回来以后,在苏哈托的提携下, 哈比比开始在政坛方面发展, 后来成为了苏哈托的工业部长. 他曾经主持开发飞机制造,试图建立印尼独立的飞机制造业, 这个项目耗费了大量的资金,但是却一无所获. (独裁者往往好大喜功,想制造不朽功绩), 虽然政绩平平,但是这并妨碍哈比比的仕途, 在1998年, 苏哈托第7次连任总统, 哈比比成为副总统.
风云变换, 短短几个月后,以全票当选的苏哈托被迫辞职, 根据宪法哈比比接任总统.
这时候的哈比比,用一个学者的话说,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一个错误的时候,一个错误的人. 被命运推到前台的哈比比是一个被人架在火上煎烤的一个总统.

这时候,政治风向倒转, 曾经是权力来源的跟苏哈托父子般的关系这时候已经成为政治上的巨大负资产, 公众认为他是苏哈托的傀儡, 他以前吹捧苏哈托为超级天才的那些话语正成为公开的笑料, 学生示威者中要求他辞职的声浪不断, 在公众心目中,他的总统职位几乎没有任何合法性.
他缺乏自己独立的权力基础, 不管在官僚体制内,在军队,还是在民间. 正因为这样,他的位置非常脆弱, 连他的对手也都这样认为, 大家的共识是哈比比只是一个过度性的总统.

但是这个过度性的总统的确是一个不一样的总统.
他顺势而为,取消了苏哈托时代严格的媒体管制, 各种媒体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他喜欢公开亮相, 经常接受各种媒体的专访, 夸夸其谈 . 媒体公开嘲笑他是小丑,他就站出来辟谣说他不是小丑. 为了显示亲和力, 他经常考察菜市场, 公共汽车站, 和普通市民聊天 .这些都跟苏哈托隐士般的幕后统治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哈比比取消了党禁, 每隔几天,就有新的政党宣布成立, 短短几周之后,公开登记的政党已经达到一百多.
哈比比释放了监狱里大部分政治犯, 当东帝汶抵抗运动领导人沙纳纳-古斯芒走出监狱时, 哈比比亲自接见了他, 并且同意东帝汶举行全民公决,如果不接受高度自治, 那么可以选择独立, 这已经比当时美加瓦蒂等民间反对派走的更远了. 如果没有哈比比,东帝汶人民也许还在丛林里用武器和生命进行政治表达.

这些政治措施未必是哈比比的创见, 但是他成功的把公众的政治渴望变成了政府的政治措施, 他顺应了印尼政治生态急剧自由化的历史进程.

根据宪法, 哈比比的任期要到2003年, 但是在各种政治压力面前, 他很快宣布提前到1999年举行大选, 并宣布不参加选举. 从政治权力的角度来看,哈比比并不成功, 他跟权力只有短暂的亲密接触,他没有能够在印尼刻下自己独立的印记.但是哈比比彻底解构了苏哈托的政治遗产,完成了政治治理模式的转换, 从威权到民主,从恐惧到自由. 在这个意义上说, 哈比比是一个成功的过度型总统.

2004年7月份的在印尼与当地朋友交流的时候, 在各种新闻栏目中, 我几乎感觉不到哈比比总统曾经存在过, 这意味着印尼的政治生态已经彻底更新了, 过去的都成为过去了. 不过, 领导我们观摩的卡特总统在介绍中提到, 是当初哈比比总统的信任,使卡特中心得以参加1999年的选举观摩, 并且见证了印尼的民主转型. 卡特总统提到的事实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哈比比总统的开放,开明的政治风格. 2004年印尼选举的开放,公平,透明并不是偶然的. 如今居住在德国的那个名叫哈比比的老头, 在1998年--1999年印尼那错误的时候,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曾经作过一些符合历史潮流的正确选择.




结尾的话:

虽然我上文提到的几个政治人物是98年印尼政治舞台的耀眼角色,但是显然的是,在他们的背后,无数个个体积和他们的参与才构成了真正宏大的背景. 事实上,正是这些无数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 对自身权利的维护才构成政治变革的潮流,锁定政治变革的方向. 2004年在印尼南加里曼丹省的乡村,清真寺里, 医院,甚至监狱排队投票的那些选民, 让我再次感受到了这个宏大的背景.


注: 本文本应在2004年8月写成,后来一拖再拖, 最终成文时候正值印尼地震引发海啸肆虐东南亚,谨以此文对遇难者表示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