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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米特:《霍布斯国家理论中的利维坦》(第1、2章)
第一章
系出旧约;「基督宗教─神学(christlich-theologische)的」与「犹太─神秘派(jüdisch-kabbalistische)的」意蕴(Deutungen);霍布斯所开启的「重建符号」(Wiederherstellung
des Symbols)的意义与可能性
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诸多著作中,最使他得享盛名(berümt)也最被人诟病(berüchtigt)的,非《利维坦》(Leviathan)莫属。从凡夫俗子看来,霍布斯无非就只是一个『利维坦的先知』。如果黑格尔可以说:这本以「利维坦」为名的书是一部『声名狼藉的著作』,那么,单是这个书名也就可以招致如此的恶名了。任何对《利维坦》的引述(Zitierung),并不只是对一种思想的阐释──像一般在比较各种国家理论或随便引一两句经典时那样──;反而,这种引述都在召唤一种具有隐密意涵(hintergründige
Sinnfülle)的神秘符号(ein mythisches Symbol)。
在政治理论的长远历史中,充斥了各种光彩耀目的图像(Bildern)与符号(Symbolen)、圣像(Ikonen)与偶像(Idolen)、典范(Paradigma)与幻想(Phatasma)、徽章(Emblemen)和讽喻(Allegorien),而利维坦则是其中最强而有力的图像。它鲜活脱跃,远非任何仅只是思想性的理论(gedankliche
Theorie)或建构(Konstruktion)可与比拟。政治共同体(politisches Gemeinwesen)的统一体(Einheit)总是在各种不同意义下被设想成一个「大人」(德文的ein
Mensch im Gro?en、希腊文的 μ?χρο? ανθρωπο? 和拉丁文的magnus corpus)。政治观念史对于一个「巨型动物」的图像并不陌生。只不过,这种图像主要只有在「用图像来说明政治」(politische
Illustration)的时候才会出现。例如柏拉图,就把「共同体」的图像给还原为一个『巨人』(gro?er Mensch),而把受非理性因素所影响的人群,给叫做「多头的聚合动物」(vielk?pfiges
und bluntes Tier,ποιχ?λον θρ?μμα)。[1] 这固然有一种具体图画(anschauliches Gem?lde)似的效果,但是仍远不及利维坦的非凡而神秘的力量。如果尼采(Nietsche)把国家(Staat)叫作『最冷酷的巨兽』(das
k?lteste Ungeheuer),那么,这虽然已经走出了纯哲学思想的范围,而进入了一个『非理性的』领域,但是,就一个现世的争斗画面来说,它仍未脱十九世纪的印象派风格,而稍欠神秘气息。
反之,「利维坦」作为政治统一体的符号,并不是随便一个身体(Corpus)或任何哪一种动物,而是一个来自圣经──而且是旧约──的图像,它千百年以来就被覆裹以神话的(mystische)、神学的(theologische)和神秘派的(kabbalistische)意蕴。它是《乔布记》四十章和四十一章里所描述的那个最强而有力、最不驯服的水怪。除了它之外,同章节里也非常仔细生动地描绘了一个陆怪:「弼袭魔」(Behemoth)。圣经上的这些描述究竟是从哪里传承而来的,这仍是神话史上的疑问。有人认为它们和其它一些传说有关联,尤其是利维坦,有人说它和巴比伦的史前洪水传说中一位天神「逖亚麻特」(Tiamat)很像。不过这里不必太过计较旧约神学家和史学家的各种不同意见和争论,[2]
因为它们对于霍布斯所借用的政治神话,并没有直接的意义。这里,重要的只是:撇开若干不清楚和混淆不谈,「利维坦」就其本身充满神话力量的形象来说,就是一个大的水生动物,无论是鳄鱼、鲸鱼,或是某种大鱼,而「弼袭魔」则是一种陆地动物,也许是一头大牛或是大象。
《乔布记》的这两个怪兽,常和旧约中其它动物的形象相提并论,所以,许多彼此不同的动物印象,都搅混在一起了。在通行的圣经译本和路德(Luther)的译本里,《以赛亚书》二十七章第一节上帝『用祂刚硬、强力的大刀』所杀掉的两条蛇,就叫作「利维坦」,上帝杀了两条利维坦之后,又杀掉了『海里的龙』。但是利维坦通常却又被翻译为『龙』,并且因为龙和蛇的意思几乎一样,所以利维坦又会兼指龙和蛇。『很可能是这样』,鲍狄新(Wolf
Baudissin)说:『起初,蛇(Schlange)、力畏也惮(Livjathan)、拉哈怖(Rahab)、塘狞(Tannin)这四种龙的名字,各有其不同的神话,但是旧约的作者们不知道它们的差别。』[3]
这也就说明了:利维坦本来是蛇或者龙,后来变成了一个具有危险力量的可怕形象,最后又变成了一个全然的坏敌人。它可以指魔鬼的各种(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的)力量,也可以指撒旦(Satan)本身。这样,它(和『地下的』弼袭魔一样)就很接近约翰的《启示录》中所出现的各种末世动物了:龙、蛇、『地底来的动物』、『地上来的动物』和『海里来的动物』。[4]
而各种与龙决斗的神话,或是所有屠龙者的传说和传奇,例如齐格飞(Siegfried)、圣米歇尔(Sankt Michael)和圣乔治(Sankt Georg),也都可以和厉威也惮沾上边。
意蕴的多面性和转移性,本来就是神话图像的本质;而进一步的各种变形,in nova mutatae formae,则甚至是可以用来确定它仍有生命和影响力的标志。厉威也惮具有神学和史学上极为丰富的意蕴。它可以是一个吞噬万物(παμφ?γον)的海怪,就像大海本身一样:据叙利亚对以法莲(Ephraim)的解释──而且拜占庭的各种世界法庭的绘画也是这样──,大海会在世界末日把它所吃掉的死人给吐出来。[5]
而根据曼德尔派(Mand?er)[6] 的说法,则厉威也惮会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把整个宇宙、以及所有没有从世界隔离出来的人给吞掉。[7] 一幅十四世纪的欧匹齐尼乌斯(Opicinius
de Canistris)的绘画,把厉威也惮和地中海──魔鬼之海(diabolicum mare)──给联到一起了。[8] 所有这些经常是相互混杂的神话想象画,基本上共同的是:都把厉威也惮放在海里。不过到了中世纪,从这些混乱的图画和景象里,就出现了两大意蕴序列:一是中世纪早期教会的神父们把它予以基督教符号化(christliche
Symbolisierung),一是由犹太神秘派祭司(Rabbiner)把它予以犹太神秘化(jüdische Mythisierung)。
基督中世纪的「厉威也惮意蕴」(Leviathan-Deutung),包括士林哲学,完全笼罩在神学观点下:魔鬼和上帝争夺人类,但是由于魔鬼误把「隐藏在肉身里的上帝」当作待宰肥羊,而想去吞噬这位十字架上的神─人,结果,却是被十字架──像鱼勾一样──钓到了,这样,基督的被钉在十字架上,就使魔鬼输了这场争夺人类的斗争。这里,魔鬼被设想成厉威也惮,亦即一条大鱼,而被上帝的诱饵钓到。这种神学的观点,一直可以追溯到大葛利果(Gregor
den Gro?en, Moralia in Job)、大里奥(Leo den Gro?en)、尼萨的葛利果(Gregor von Nyssa)。[9]
而经由九世纪史特拉伯(Walafrid Strabo)的非难,一直流传到往后的几个世纪。中世纪的图书插画,都是在这个基督教古教义的意蕴脉络下来看待厉威也惮(?michele
walvisch"[大鱼])的。十二世纪女修道院院长西拉(Herrad von Landsberg)的"Hortus deliciarum"里的美丽的图画,也把上帝画成渔夫,基督钉在十字架上当钓饵,而厉威也惮则是被诱钓的大鱼。十字军东征时代的日耳曼朝圣者是这样唱的:
O crux benedicta,
aller holze beszista,
an dir wart gevangan
der gir Leviathan
哦!圣灵的十字架
用的是上好木材
你钓到哟
贪吃的厉威也惮
这首歌在路德的时代仍然很风行。[10]
「厉威也惮」和「弼袭魔」的犹太意蕴就完全不同了。虽然如一般所熟知的:这两个动物变成了仇视犹太人的异教强权的符号,而可以被用来指涉巴比伦、亚述、埃及和其它的异教国家。反之,比较鲜为人知的,则是中世纪时所出现的意蕴,它代表了犹太民族的独一无二、非任何其它民族可与相提并论的地位,以及他们对待所有其它民族的方式。这是一种极为惊人的政治神话,也是一种常常带有强大魔力的纪录(Dokumente)。它们是由神秘派(Kabbalisten)所创造出来的,并且理所当然地带有密传的(esoterische)性格。不过,尽管是密传,但是犹太教以外的人仍然对它很熟习,这可以在路德的《桌边谈话》(Tischgespr?chen)、布丹(Bodin)的《魔鬼书》(D?monomanie)、雷兰(Adrian
Reland)的《选集》(Analecten)和艾森门格(Joh. Andreas Eisenmenger)的《发现犹太》(Entdecktem Judenthum)里看到。[11]
根据这种犹太神秘派的说法,厉威也惮代表了『千山上的牲畜』(das Vieh auf tausend Bergen)(Ps.50,10)──也就是各异教民族。而世界史,则表现为一场异教民族彼此间的斗争。尤其是厉威也惮──水上强权──对抗陆上强权──弼袭魔──的斗争。弼袭魔试图用头上的角去把厉威也惮给扯碎,而厉威也惮则用鱼鳍堵住弼袭魔的口鼻,试图闷死它:这差不多就是一个国家用围堵封锁来打败敌人的样子。至于犹太人,则是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这些地上的民族怎么样相互残杀;对他们来说,这种『生宰(Sch?chten)和屠宰(Schlachten)』是合乎律法(gesetzm??ig)而且『洁净的』(koscher)。因此他们可以吃这些被杀死的民族的肉,而且靠此维生。另外一些类似的说法是:上帝每天都要和厉威也惮玩上几个小时。还有一些说法是:上帝为了保护世界,使它不受到这些野蛮动物的侵害,所以把雄性厉威也惮给阉了,而把雌性厉威也惮的肉给腌了,当成天堂里义人的食物。这里不再详细讨论各式各样的描绘和联结了。总之,这种意蕴里的厉威也惮和弼袭魔,成了极具特色的犹太斗争神话。它们是(从犹太眼睛所看出来的)关于异教徒的生命力和富饶性的图像、是『老大』(der
gro?e Pan)──但却被犹太人的仇恨和优越感给扭曲成了怪兽。
这样的「厉威也惮意蕴」,又受到另一种相反意蕴的挑战。这种相反的意蕴,开启了完全另一种视野,而且也可以使霍布斯的厉威也惮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出现。因为,既然厉威也惮兼指蛇和龙,于是我们就会想到:蛇和龙这两种在神话和传说里意义相同的动物,固然在近东和犹太的神话里是敌人和坏人,但是另外一些非犹太的民族却反之,认为蛇和龙是保护神或善良的神的符号。中国的龙当然是个例子,但并非唯一的例子。凯尔特人(Kelten)也崇拜蛇和龙。朗勾巴登(Langobarden)、芳达棱(Vandalen)以及其它许多日耳曼部落,都把龙或蛇当作部落标志。盎格鲁萨克逊人古早以来就把龙当作王室军队的标志;一○六○年哈洛(Harold)王在黑斯亭(Hastings)迎战来袭的诺曼人(Normannen)时,英格兰军中举的就是一面龙旗,后来「占领者威廉」(Wilhelm
der Eroberer) (诺曼人) 打赢了这一战之后,就把这面龙旗送到了罗马交给教皇。我对于这些史实的知识,受惠于麦耶(Herbert Meyer)良多。据他说,龙旗其实起源于日耳曼,而非中东;它最早源自英格兰,即使诺曼人占领英格兰之后,一直到十五世纪,它都始终是英格兰的部落标志。[12]
当罗马皇帝「叛徒尤瑞安」(Julian dem Apostaten)告诉马色利努斯(Ammianius Marcellinus)(XVI, 12,39),他已经把『紫龙徽』(purpureum
signum draconis)放在他的长矛上了的时候,那么这也只意味着:他恢复了古代的、非基督教的─罗马的、以龙为装饰的步兵军徽而已──这个军徽,一直要到康士坦丁大帝(Kanstatin
der Gro?e),才替之以基督教的「字母交迭图形」(Kohortenzeichen)。
当然,在欧洲各族人民(V?lker)间进行大型的政治恶斗的时候,一个「深层的神话脉络的」气氛,总是会起一些作用的。而所有关于厉威也惮的深刻讨论(它们总是激荡出一些非常有特色的火花),似乎也根源于此。若果如此,那么,就很有必要提出这样的问题:在这个观点下,霍布斯──既然作为『厉威也惮的先知』──用了厉威也惮这个符号,究竟有没有采取一个确定而清楚的立场(Front)?这个问题,近来已经益感迫切了。一位犹太籍的学者史特劳斯(Leo
Strauss)在他一本一九三○年出版的书[13] 里,探讨了史宾诺莎(Spinoza)的神学政治论(theologisch-politischer
Traktat),并且确定了:史宾诺莎在很大的程度上继承了霍布斯。他还说:霍布斯把犹太人视为「政教分离」──这种离经叛道的、瓦解国家的主张──的始作俑者。不过,说霍布斯是在反抗典型的犹太─基督教把「原始的政治统一体」给分裂开来,这个说法只在一定范围里正确。把「世界的」和「精神的」势力(Gewalten)给区分开来,这对于霍布斯来说,是异教徒(非基督徒,
Heide)所根本无法理解的,因为对于异教徒(非基督徒)来说,宗教本来就是政治的一部分;而犹太人则是从宗教的方面提出了这个统一体[即政治是宗教的一部分]。只有罗马的教皇教会和酷爱权势的长老教会或教派,才倚靠「精神的」和「世界的」势力之间的「区分」(Trennung)过活──这种区分会瓦解国家──。异邦人的迷信(Aberglauben)和误用(Mi?brauch)、由恐惧和迷梦所生出来的鬼神信仰(Geisterglauben),在在摧毁了异教徒(非基督徒)原本对于政教合一的看法。对抗罗马教皇教会所追求的『黑暗之国』(Reich
der Finsternis)、恢复[政教的]原始统一,这正是──如史特劳斯所确信的──霍布斯的政治理论的根本意义所在。这是很中肯的。
从德意志方面来说,有谢斯基(Hermut Schelsky)[14] 非常正当的辩驳:霍布斯并不像表面那样是一位理性主义者、机械主义者、感官主义者、个人主义者或任何什么『主义者』,反而,谢斯基认为,霍布斯是一位政治行动的思想家:他所处理的都是政治的现实,他的著作都是政治行动的学说,而非用普遍概念所构筑成的思想体系。霍布斯『用厉威也惮的图像』,对抗了『所有宗教性的国家思想,而把自己置身于伟大的政治思想家之列。他的同路人(Weggenossen)是马基维利(Machiavelli)、维科(Vico),以及现代的尼采(Nietsche)和索雷尔(Sorel)』。但是,『霍布斯厉威也惮概念的深层意义』在于:厉威也惮是个只有以尘世的方式、只有在人类的政治行动中才表现得出来的『现世的』(irdische)、『会死的』(sterblische)上帝,而人们必须从『自然的』混乱情况里,不断重新地找到这个上帝。这就是霍布斯所开辟的道路:『向着任何形式的政治神学,展开他自己的历史性斗争』。厉威也惮就是这个斗争的巨大标志。如果根据谢斯基的这个看法──这也是他对于政治行动的思想家的论点──,那么重点就在于:霍布斯所创造的厉威也惮的神话,究竟是不是真的恢复了原本的生命统一体(Lebenseinheit)、它作为政治─神话的图像,究竟是不是保卫了自然的统一,使它免于受到犹太─基督教的政教分离的威胁、以及,它究竟是否能够应付这种斗争的强烈和险恶。
第二章
霍布斯著作中的厉威也惮:从文本的检查和文字史来看
我们首先依据书和文本来问一个问题:霍布斯自己对他的厉威也惮说了什么?或者,在这本以「厉威也惮」为题的名著里,根据书中本身的表达和解释,厉威也惮究竟表现为什么样子?
《厉威也惮》一六五一年英文初版的封面,有一幅铜版画,画的下方是书名『厉威也惮』、上方是《乔布记》四十一章二十四节的一句话:non est potestas
super terram quae comparetur ei[15]。这幅画使得霍布斯这本书给人的第一印象就非常深刻:一个由无数小人所组成的硕大无比的大人,右手持剑、左手举着主教的令牌,在保卫着一个和平的城市。在两手(右手是「尘世的」、左手是「精神的」)的下方,各有一排五个标记:剑的下面是「城堡」、「王冠」、「加农炮」、「步枪、长矛和军旗」,最后是「杀阵」;相应地、平行的,是精神的手臂下面的:「教堂」、「主教冠冕」、「尖头的标记」、「三段论和两难」,最后是一个「宗教会议」。[16]
这幅画很清楚地表达出了「尘世的─精神的」冲突所使用的权力工具和斗争工具。政治斗争,连同其无休无止的、无可免除的、充斥在所有人类活动领域里的「友─敌」冲突(Freund-Feind-Auseinandersetzung),在两边都产生出特殊的武器。相应于城堡和加农炮的,是另一边的设施和知识方法──它们的斗争价值并不会比较少。所有耸动的标题都会使书名比书的内容更有名,厉威也惮亦然,但是,这本书之所以有偌大的影响力,除了书名之外,这幅封面也居功厥伟。概念和标记,都是政治武器,而且是特殊的『间接的』(indirekter)暴力武器──这个伟大的认识,透过封面这幅画,就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不过,读者如果努力要从这本书本身的内容和说明里,以文字检查(Textbefindung)为基础,去把厉威也惮的图像的意义给弄明白,那么,是会大失所望的。因为,书名和封面所激起的那种神秘的印象,都无法从书中的文字──至少是涉及厉威也惮的部分──得到确证。在书的封面上所出现的厉威也惮,如前面所说,并不是──如《乔布记》所描绘的那样──一条龙、一个水怪或是什么蛇、鳄鱼、鲸鱼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个巍峨的大人。在书中,『大人』(magnus
homo)和『大厉威也惮』(magnus Leviathan)是交互使用的,所以,两种图像:旧约的水怪和柏拉图的「大人」(μ?χρο? ανθρωπο?)
的想象,总是直接而且同时交织在一起的。这并不需要去计较,反而,它会有它的力量。在许多神话图画里,人和动物本来就会相互混杂,甚至,如果一个大人和一只大兽合而为一了,那么这个神秘的现象还会更可信。全书只有三次提到厉威也惮。书中一开头就说:国家(civitas或republica)是一个大人、一个巨大的厉威也惮、一个人造物、一个人造的动物(animal
artificiale)、一个自动机(automaton)或机器(machina)。这里──没有特别的解释或说明──暗示了:『大厉威也惮』这个表述,是这个「大人」或「大机器」的名字(Bezeichnung),这样,就有三个图像了:一个「大人」、一只大兽,以及一个由人工和人的才智所产生的大机器。第二个讨论到厉威也惮的地方,是第二书,论国家,第十七章。这里说明了国家的出现:经由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别人订定契约,出现了一个代表的人(Person)或体(K?rperschaft),它使签约的人群变成一个统一的位格(Person)、也就是国家。霍布斯说,这就是那个「大厉威也惮」的出现过程,或者,他补充道:如果『更尊敬一点说』[17],就是「会死的上帝」(deus
mortalis)的出现过程,这个会死的上帝透过它的权力的恐怖(terror),而迫使所有人彼此和平相处。除了「大人」、大兽,以及大机器之外,这里──仍然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出现了第四个图像:上帝,而且是一个会死的上帝。这样,似乎就完成了上帝、人、动物、机器的一个整体(Totalit?t)。它们全部合起来,叫作『厉威也惮』──这个旧约里的名字。霍布斯真正对旧约里这个图像的解释,是在第三次提到厉威也惮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八章结尾。不过这个解释非常简短,和神与兽、兽与人、人与机器的神秘混一所必定会引起的巨大期待非常不相称。霍布斯在这里处理的是惩罚和奖励,这二者是霍布斯认为影响人的行为的必要手段,而且主要是用来约束人的傲慢和其它坏性情。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国家的领导者或统治者,或是英文的"Governor"或拉丁文的"rector"──,才能使用惩罚和奖励。这个"rector"──而不是「国家」,作为全体或政治统一体──,因为他的
?ingens potentia"[巨大的力量] 而被比拟为「伟大的厉威也惮」,因为上帝在《乔布记》四十一章二十四节说,厉威也惮是地上任何权力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这是霍布斯自己对厉威也惮所提出的唯一的确切的解释。霍布斯所引用的圣经这一节里的句子:Non est potestas super Terram,
quae comparetur ei(地上没有别的权威可以和它相比); Factus est ita, ut non metuat(它之所以被造,就是为了无所惧怕);
Videt sublimia omnia infra se(它藐视一切高大者); et Rex est omnium filiorum superbiae(它是傲慢之子的王),都只是指的:唯有主权暴力的拥有者,才完全握有尘世的最高权力,并且用『这种权力和力量的恐怖(terror)』(如十七章所说)来使全部的人、尤其是『傲慢之子』(尽管他们是成人[而非「子」──孩子]),都臣服于他。十七世纪的政治情势,是「绝对国家权力」与「层级(st?ndische)贵族和教会」的相抗,在这里,如果以这种确切的解释来理解厉威也惮,那么厉威也惮也就不再是圣经里所谓的最强有力的动物,不再代表最高的、不可分割的、最强大的尘世权力了。在后面的第三十三章里,霍布斯──这位圣经批判和圣经来源批判的先驱者──研究了旧约的各个篇章。他在这里也对《乔布记》做了一些批判性的评注──后来史宾诺莎在《神学政治论》里(第十章,18页)也做了同样的事──,不过,那里却没有任何关于厉威也惮这个神秘图像的讨论。而在他(一六八二年出版的)〈答布拉姆哈尔(Bramhall)主教〉(这位主教以〈捕捉厉威也惮〉(The
catching of the Leviathan)一文攻击了霍布斯)里,也一样没有对厉威也惮的图像多作阐释──尽管这篇文章本来是可以多讨论一下这个问题的。
反之,霍布斯倒是在一六五六年的一篇(反对布拉姆哈尔的)小文章(〈关于自由、必然性和机会的问题〉,The Questions concerning
Liberty, Necessity and Chance)里,提到了:如果要反驳厉威也惮,那么『弼袭魔对抗厉威也惮』(Behemoth against
Leviathan)会是一个适当的标题。这样,他就把《乔布记》中所描写的另一个怪兽『弼袭魔』给当作书名了。在这个标题下,他对一六四○-一六六○年的长老教会和清教徒革命作了一个历史的描述。这本书起先没有得到王室检查机关的出版许可,所以到一六八二年才首次出版──当时霍布斯已逝世了。这本书虽然以「弼袭魔」为题,但是书中并没有对它多作阐释。「弼袭魔」在这里是一个象征,代表了清教徒革命过程中,由宗教狂热主义和宗派主义所引起的无政府状态──它摧毁了英格兰原本的共同体。那么,在霍布斯看来,『厉威也惮』和『弼袭魔』这两只怪兽彼此是个什么关系呢?如果霍布斯用「厉威也惮」来指国家,而以「弼袭魔」指革命,那么,这诚然不是出自神话的幻想。不过,十七世纪的英格兰人把这只水兽当作是「和解秩序」的象征,倒也并非偶然,因为厉威也惮──这个『巨鲸』──是比较接近英格兰民族的想象的。但是就本质来说,这两种动物,一是强迫达成和平的国家秩序,一是自然状态的革命无政府力量,两者的「暴力」性质是无分轩轾的。对霍布斯来说,「国家」只是一个被巨大的权力所不断阻止的「内战」。照这样看,这两者间的关系就是:厉威也惮『国家』这个巨兽,持续地压制弼袭魔『革命』这个巨兽。根据一位著名的英格兰霍布斯研究者佛汉(C.E.Vaughan)的说法,厉威也惮是弼袭魔的『唯一纠正』(das
einzige Korrektiv)。根据这个说法,国家绝对主义(staatlicher Absolutismus)是一个压制者(Unterdrücker),不过它所压制的,基本上是众多个人、亦即一个不可被压制的「混乱」(Chaos)。卡里勒(Carlyle)以他简洁的手法称之为:无政府加上警察。李特布什(Paul
Ritterbusch)的解释,则肯定了厉威也惮和弼袭魔之间的『平起平坐』(Parit?t),并且为霍布斯的国家学说加进了一个清楚的图像。[18]
这样,根据文本的检查,在霍布斯这本以「厉威也惮」为名的书里,厉威也惮的意义就仅只在于:它作为圣经里所生动描绘的动物,可以非常具体地来表现(veranschaulicht)「尘世中最强的」、「以无比优势驾驭其它较弱权力的」权力。厉威也惮这个图像的意义,似乎就只限于用来作这样的「表现」(Veranschaulichung)。不过,「厉威也惮」这个字眼在「普遍语言史」里的使用,是否确实如此,还必须做一番检验。因为,当霍布斯以「厉威也惮」作为他的国家观的象征的时候,正是一个特定的历史发展阶段。
前面(页15)所指出的「基督─神学的」和「犹太─神秘的」观点,虽然都被人文主义和文艺复兴取代了,但却并不是一下子就消失不见的。「反宗教改革」(Gegenreformation)为它们提供了新的动力。卡帕内拉(Campanella)关于『太阳国』(Sonnenstaat,
1602)和『西班牙国王』(spanische Monarchie, 1640)的著作,都是好例子,里面用了许多圣经和占星术的证明,不过并没有直接提到厉威也惮。对于巴洛克时代追求『徽章』和『讽喻』的倾向来说,厉威也惮并不是一个适当的课题。但是,由于新教运动对圣经的虔诚,它却重新被注满了鬼魅般的力量。『恶蛇厉威也惮』(The
vile serpent, the Leviathan)对于十四世纪的威克里夫(Wyclif),和对于此后两百年的俗世文学来说,意义都是一样的。在路德的《桌边谈话》里,厉威也惮是现世的君主,它得到上帝的特准,可以去迷惑人类,但是上帝同时也绑着它,而且为了好玩,每天和它玩三个小时。
?Ita Leviathan est magnus ille draco, quem firmavit deus ad illudendum ei,
quem per suos pios irritat, et ipse narret sich mit yhm singulis diebus tribus
horis"。它(其实是「弼袭魔」和「鲸鱼」和「厉威也惮」)是『用来指称魔鬼的一个婉转的字眼或形体或图像』。[19] 说上帝每天和厉威也惮玩几个小时,这原本是《乔布记》里富有神秘派气味的意蕴,在那里,已经听得出来某种对于现世权力的嘲讽(Ironie)了,不过当然不是「主观─浪漫的」(subjektivistisch-romantisch),因为整个想法仍然是「鬼怪─形上学式的」(D?monisch-Metaphysisch)。布丹(Bodin)的厉威也惮也保存了这种古老的鬼怪意蕴。在他的《魔鬼书》里说:『厉威也惮是魔鬼,一如《乔布记》所云,它在地上的权力,无人能与相抗;《乔布记》告诉我们:它不以肉体为满足,更且攫取人的灵魂,正因为如此,所以你不能和它订立契约。这也适用于那些相信自己的权力里具有某种秘密鬼魂(geheime
Geister)的人。』布丹在这里很可能受到了犹太神秘派和一般的犹太教的影响,布丹本人无疑是非常相信犹太教和犹太神秘派的。[20] 与霍布斯同时代的派累勒(Isaak
de La Peyrere)──史宾诺莎对「神迹信仰」的批判,受到他很大的影响──的观点,也源自犹太教。在他一六五五年出版的一本(因为种种理由而非常重要的)论『先亚当族人』(Prae-Adamiten,指的是非亚当后裔、反而别有血统的人)的书里,他说,由于有《乔布记》四十一章的这段文字,所以迦勒底(Chald?er)的巫师乃可以用「厉威也惮」来称『魔鬼』(Daemon)。他还很清楚地补了一句:显然有一个「陆上的厉威也惮」和一个「海上的厉威也惮」,或者──这只是同一件事──,有一个「陆上的魔鬼」和一个「海上的魔鬼」。[21]
派累勒在这里引述了霍布斯当时法国著名的《乔布记》评论家寇都库斯(Philipp Cordurcus)。寇都库斯在一六五一年,也就是霍布斯出版《厉威也惮》的同一年,出版了附注疏的《乔布记》拉丁译本。他在前言里提到了《启示录》十二章的大祸(gro?es
Weh)、提到了那只古龙蟒── ?qui Diabolus appellatur, humani generis hostis"──,这只龙蟒颂扬异教邪说、颂扬伪造经文。寇都库斯是反对异教徒的,尤其反对卡尔文(Calvin),不过有趣的是:寇都库斯自己在精神上也是新教徒,而且迟至一六四五年才改宗皈依天主教(旧教)。他在这本书里并没有把厉威也惮和弼袭魔牵到《启示录》里,而是把它们诠释成:《乔布记》里的弼袭魔是大象、厉威也惮是鲸鱼,而且不是象征,而是『实像』(proprie)。不过他也提到了这两种动物的『形上』意义,就是说:这两种动物意指现世的王或君主,它们的统治,得到了上帝的恩准。它们也被比拟为一支军队。不过,他补充说:厉威也惮不只是指一头巨鲸,而且也是指把大象(弼袭魔)弄死的龙。[22]
整体而言,从一五○○到一六○○年之间,图像(Bild)就已经不再具有原本的神怪的力量了。中世纪的大众信仰虽然在路德的时代犹然存活着,但是现在[一五○○到一六○○年之间]则已然消失了;[原本的]恶灵现在转变成了一个怪诞、甚至很幽默的鬼魂(Spuk)。厉威也惮的图像,在十六世纪的文学中,也遭遇了类似的命运,这只要看看从玻许(Hieronymus
Bosch)到所谓地狱布鲁格(H?llen-Brueghel)这段时期是如何画魔鬼(Teufel oder D?mon)的,就可以知道了。在玻许(他是一五○○年前后的人)那里,仍然看得到中世纪对鬼怪的坚定信仰;他的鬼怪(Teufel)是存有上的实在(ontologische
Wirklichkeit),而非某种惊恐想象(Schauerphantasie)的产物;背景都是地狱,地狱之火从很多点上烧穿了充满现世色彩的布幕;这些背景都不单单只是一个怪异的场景(Figurenspiel)的背景或舞台而已。而在地狱布鲁格(他是一六○○年前后的人)那里,这种满布危险的实在,却早已销声匿迹,而变成了一种美学上和心理学上的有趣的样式(Genre)了。在玻许和地狱布鲁格之间,是一段现世现实主义(diesseitige
Realistik)的时期,它在绘画上以农夫布鲁格为代表,在文学上则以马镂(Christopher Marlowe)和莎士比亚的大型戏剧为代表。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曾经数次引用过厉威也惮,不过都是非常具体的(sachlich):都是一个强大、巨硕而敏捷的水怪,而不带有任何政治谜思的意义。即使在《亨利五世》第三幕,当厉威也惮被用来形容骁勇野蛮的士兵的时候,它也一点都不是中世纪神学里的那种鬼怪、或某种形上意义的敌人。[23]
在霍布斯写作《厉威也惮》的时候,亦即一六五○年前后,英国的文学界中──撇开那些狂热的「言必称圣经派」(Bibelzitierern)不谈──占主流地位的厉威也惮形象,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神秘性、也不再是一个恶魔了。不过,它仍然是一个不好的东西,在十六、十七世纪的风格里,它是一个讽喻(Allegorie)。米尔顿(Milton)在《失去的天堂》(Verlorenes
Paradies)里,直接就说厉威也惮是个大水怪,而没有赋予它任何神秘性。在戴克(Thomas Dekker)一六○七年初版的一部对地狱的讽刺性描述里,有一个地狱使者,向一位刚刚死掉的伦敦守财奴说明地狱的地理状况,而他就自称是『这位伟大的厉威也惮的仆人』。在这里,如果我了解正确的话,那么,厉威也惮虽然还是个魔鬼,但既没有中世神学的意义,也没有但丁(Dante)对地狱的描述那样的意义,更没有施威登堡(Swedenborg)的地狱图那样的意义,反而完全是文学上的讽刺意味,充满了英格兰的幽默风格和气氛。[24]
另外,一六三○年左右桑德森(Sanderson)的布道词里也有一个地方(II/310)提到,上帝是如何『和世上的大厉威也惮们』打交道的。这里,「厉威也惮们」指的就是世上的『大人先生们』(die
Gro?en)。后来的语言使用,大概都是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下去的。所以例如柏克(Burke)会说贝德佛大公(Herzog von Bedford)是『众生中的厉威也惮』(Works,
III,35),而昆西(de Quancy)则会在一八三九年一次诉讼中把他强势的对手称作『拥有两块领地的厉威也惮』。最后,厉威也惮变成了一个幽默的指称,可以用来指所有可能但不常见的高大的或强势的人、物、房子和船舶。而俚语,则也侵占了这个尊贵的字眼。[25]
这样的语言使用,霍布斯当然起了一定的作用。我不知道李恭(Richard Ligon)是否受到了霍布斯的影响,但他的《巴巴窦斯岛的历史》(The History
of the Island of Barbados)里有一段话听来就很像霍布斯:『在这个厉威也惮里,导致和谐的,是一个统治良好的共同体。』[26]
不过洛克,这位霍布斯的敌手,之所以没有放过「厉威也惮」这个深具争议的用法,则是很好理解的:『一个霍布斯主义者会回答说:如果你不[守信],厉威也惮就会惩罚你。』曼德维耶(Mandeville)的蜜蜂寓言(1714)则已经和霍布斯完全同调了:『诸神业已决定:汝等芸芸众生,须彼此善加结合,共组一强大的厉威也惮。』[27],[28]
由于霍布斯有某种心理上的特性,所以,最后,很有可能,在[厉威也惮]这个图像的后面,还隐藏了一个更深邃的、充满神秘气息的意义(Bedeutung)。霍布斯和他同时代的所有思想家一样,对于密传的东西(esoterische
Verhüllung)情有独锺。他曾经这样说他自己:他偶或写写『序曲』(Ouvertüren),但是这只揭露了他真正思想的一半,而他这样做,正和那些只把窗户稍开一会儿的人一样:他们因为害怕强风,所以立刻又把窗户关上了。[29]
在《厉威也惮》书中三次提到厉威也惮的地方,可能就是三次乍开即关的窗户。如果朝这个方向继续努力,那么我们或者是会被带向对霍布斯生平或个人心理的研究,或者是被引向一种研究,就像雷洛伊(Maxime
Leroy)被引向去研究笛卡儿的蔷薇十字会秘密身分一样,这样,就很可能在厉威也惮相关的方面,找到一些(把厉威也惮用作隐密符号的)神秘派的(kabbalistische)等等的神秘学说。的确,中世纪基督宗教的大众信仰,何以在十六、十七世纪完全销声匿迹,这里面确是有些神秘的。[30]
不过这个艰难的研究,在今天,连一个实际的着手处(Anfang)和门路(Ansatz),都还付之阙如。此外,任何仅仅只是生平上和个人心理上的研究结果,无论多重要,都不可能有效地回答我们的问题,因为我们的问题所针对的,是──作为「专横的、历史的力量」的──政治谜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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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oliteia, XI, 588. 关于圣像(Ikonen)、偶像(Idolen)、典范(Paradigma)与幻想(Phantasma)的概念,参见Hans
Willms, Ε?χ?ν, eine begriffsgeschichtliche Untersuchung zum Platonismus, Bd.I,
1935.
[2] 我在此只提几个名字:Fr. Delitzsch, Zchokke, Knabenbauer, Gunkel, Torczyner和K?nig.
关于犹太之前的厉威也惮,参见杂志Syria XII, 1931, S.557;关于弼袭魔:Die keltischen Katechesen bei
André Wilmart, Analecta Reginensia, 1933, S.107; Preuschen, Die Armenischen
Adamschriften, S.31,44; 关于厉威也惮:Bonwetsch, Die Apokalyse Abrahams, 1897, S.22,32
以及最近发现的腓尼基巴尔斯诗文(Baals-Dichtung)。
[3] In Hauchs Realenzyklop?die für protestanische Theologie und Kirche, V,
S.3ff. 关于龙和蛇的神话意义和传说史的意义,各种讨论汗牛充栋,我在此至少要提一下通常被忽略的Gougenote des Mousseaux在他的书:?Dieu
et les Dieux" 里的阐释(Paris, 1854, S.473ff),虽然其中许多的论据已被今天的研究超越了。
[4] 厉威也惮和末世动物联在一起,似乎是很晚的事,中间先经过了厉威也惮和『魔鬼』的等同。诺斯(Wilhelm Neu?)的Die Apokalypse
des hl.Johannes in der altspanischen und altchristlichen Bibel-Illustration,
1931里,并没有把厉威也惮特别标明出来,虽然有些『龙』或『海里来的动物』的插图,依后见之明,或许像是在画厉威也惮。诺斯教授先生非常友善地告诉我:晚期基督教和早期中世纪的《乔布记》的插画,都只有画《乔布记》的叙述者,例如乔布和他的朋友、乔布和他的妻子,上帝面前的撒旦──不是厉威也惮或弼袭魔──,而Kurt
Weitzmann的书Die byzantinische Buchmalerei des IX. und X. Jahrhunderts, Berlin,
1935,则证实了这一点。[荷兰]甘特(Gant)的 ?liber floridus"(十二世纪),反基督的人端坐厉威也惮之上,厉威也惮被标示为serpens[蛇或撒旦],画得像一条大鱼,不过这里只有『世界』,而不是末日的形象。参见
Das Reallexikon zur deutschen Kunstgeschichte, herausgegeben. von Otto Schmitt,
Stuttgart 1937, I, S.716, Artikel Antichrist von Oswald Erich.
[5] 关于此,可参看法国马丁(A.Martin)与卡希尔(Ch. Cahier)的古绘画学派的精采著作Monographie de la Cathédrale
de Bourges, I.patie, Vitraux du XIII. Siècle, Paris 1841-44, S.137-140(anl??lich
des Thomas-Fenster).
[6] [译注]曼德尔派是大约四世纪时出现的一个教派,崇拜施洗约翰,而认为耶稣是假先知。
[7] Lidzbarski, Johannesbuch der Mand?er, 1915, S.99. 关于曼德尔派(Mand?er)、 欧匹齐尼乌斯(Opicinius)以及其它材料(阿美尼亚的亚当书[Adamschriften]、斯拉夫的伪经[Apokryphen]等等),都是彼德森教授(Erik
Peterson)非常慷慨地提供我注意的。
[8] Rich. Salomom, Opicinius de Canistris, Weltbild und Bekenntnisse eines
avignonesischen Klerikers des 14. Jahrhunderts, Studies of the Walburg Institute,
London 1936, S.72/73: Gibraltar als die ossa velut fistula, Mallorca als die
?nervi testiculorum" des Leviathans.
[9] Reinhold Seeberg, Lehrbuch der Dogmengeschichte, Bd. 2, S.316. 我在伊诺灿斯三世(Innocenz
III)的一次布道中,也发现了同样的神学观点,只不过被诱饵钓的魔鬼是弼袭魔。 ? Behemoth" 在这里叫作 ?est diabolus"。进一步的说明参见Martin
und Cahier, a.a.O., S.138/39。
[10] 关于中世纪的古画研究,J. Sauer, Die Symbolik des Kirchengeb?udes, Freiburg i.B.
1902, S.223, 333. 关于路德:Harmannus Obendiek, Der Teufel bei Martin Luther, 1931,
S.75. 关于在 ?Hortus deliciarum" 里的被诱钓的厉威也惮:Zellinger, Historisches Jahrbuch
der G?rres-Gesellschaft, 1925, S.161.
[11] 关于路德的《桌边谈话》,参见下书S.36;布丹的《魔鬼书》,S.37,艾森门格的《发现犹太》,是根据普鲁士王室特许出版的1711年柯尼斯堡(K?nigsberg)版(I,
S.401; II, S.873ff;885)。雷兰的《选集》,原本1702年在Utrecht出版,这里用的则是1723年的再版。雷兰认为犹太意蕴有一种『精神的』意义(Sinne),而且在他的大纲里写道:『Ita
omne illud quod de comestione Leviathanis in saeculo futuro scriptum est in
Talmude et alibi de alimento spirituali, non illo quo corpus nutritur, intelligunt.Comestio
Leviathanis erit comestio spiritualis.』。贝尔(Bail)写过一本(通常被认为对犹太很友善的)书,讨论把厉威也惮视为『荒唐』的说法,大祭司亚伯拉罕(Abraham
de Cologna)在1817年对这本书的评论里说:『Il e?t été bien plus naturel et équitable de supposer
dans ce récit une allégorie, une énigme renfermant quelquesunes de ces vérités
que le go?t prédominant chez les écrivains orientaux se pla?t constamment
à cacher sous le voile des histoires les plus surprenants.』
[12] Herbert Meyer, Sturmfahne und Standarte, Zeitschrift der Savigny-Stiftung,
Germ. Abt. 51 (1931), S.230.
[13] Leo Strauss, Die Religionskritik Spinozas, 1930, S.75, 提到霍布斯的部分是:Elementa
de Corpore Politico, II, VI-VIII; de Cive, XII, 2; Leviathan, XII, XXIX和XLII。史特劳斯把霍布斯的说法给简化成犹太和异教之间的简单对立,但是霍布斯的立场,却显然是在对抗标准的犹太-基督教的教条,并且具体地(in
concreto)以非犹太的基督-伊拉斯莫斯的(heidenchristlich-erastianisch)方式在争辩,与此同时,他预设了一个基督教共同体(civitas
Christana),在这个基督教共同体里,主权者并不侵犯信仰的唯一真理──耶稣是基督(Jesus is the Christ)──,而是维护它,并且终结掉野心勃勃的神职人员(Priester
und Sektierer)的所有玄想和名望。国家(Staat)的技术化(见下,63页),使得所有犹太、异教徒、基督徒的这些区别,都毫无所指了,遂使国家成了一个全然中立的领域。
[14] Die Totalit?t des Staates bei Hobbes, Archiv für Rechts- und Sozialphilosophie,
herausgegeben von C. A. Emge, Bd. XXXI, Berlin 1938, S.176-201.
[15] [译注] 这句拉丁文的意思是「地上没有别的权威可以和它相比」,见《乔布记》四十一章三十三节,施密特这里说二十四节,恐有误。
[16]本书附录(见下页)所重刊的《厉威也惮》的封面,是一七五○年大字版的封面,所以比较清楚。这个版本,封面上所有的要点都和一六五一年版的一样。不过有一个差别是这里无关紧要的,就是一六五一年版上还有出版商的名字(Andrew
Crooke)。
[17]英文版这里是这样写的: ?This is the Generation of that great Leviathan, or rather
(to speak more reverently) of that Mortall God, to which wee owe under the
Immortal God, our peace and defence." 而拉丁文版则是: ?Atque haec est Generation
magni illius Leviathan, vel (ut dignius loquar) Mortalis Dei; cui Pacem et
Protectionem sub Deo Immortali debemus omnem." 谢斯基(H. Schelsky, ?Die
Totalit?t des Staates bei Hobbes", Archiv für Rechts- und Sozialphilosophie,
XXXI, 1938. S.190/91)指出:?to speak more reverently"这个转折语,所比较的是[小写的] ?mortal
god" 这个表述。这当然是对的,因为任何比较级都有两个值(Gr??e),但是这也并不排除:霍布斯自己认为,以『厉威也惮』作为国家的名字,是比较不尊敬的。我从没有说,霍布斯并没有那么当真地把国家予以神化;我只是说,厉威也惮这个图像,用在霍布斯对国家的理解上,其实并不恰当,要解释何以霍布斯会这样用,毋宁要从当时历史的角度,把它看成是出于一种『善意的英格兰幽默、半讽刺的、文学的想法』。
[18] Paul Ritterbusch, Der totale Staat bei Thomas Hobbes, Kiel 1938; vgl.
本书S.52.Vaughan, ?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before and
aftter Rousseau", Vol.1, From Hobbes to Hume, Manchester 1925, S.53.
Ferdinand T?nnies, Thomas Hobbes, Leben und Lehre, 3.Aufl. Stuttgart 1925,
S.61.书中对厉威也惮和弼袭魔的平起平坐关系是这样说的:『国家是一个怪兽,革命是另一个。』John Laird, Hobbes, London 1934,
S.36.书中指出:霍布斯自己所建议的这个书名『弼袭魔对抗厉威也惮』,指的只是一个陆上怪兽对一个海上怪兽的优势;当然有人会这样想:万年国会(das
Lange Parlament)被当成了一个可憎的怪兽,而霍布斯的人工人,则反之,是一个善良的巨人;但是《乔布记》四十章十九节却说:弼袭魔是『上帝的道路的开端
(上帝所造物之首, der Anfang der Wege Gottes)』。
[19]威玛版《桌边谈话》,2, Nr. 2598a, und 6, Nr.6829; 同一个脉络里路德也提到了鲸鱼,vgl. Obendiek,
a.a.O., Anm. 275; 就我所见,Obendiek并没有特别提到厉威也惮。
[20] Daemonomania(拉丁文版,1581),Buch II, Kap.6, und III, Kap. I; Bezold, ?Jean
Bodin als Okkultist und seine Daemonomania", Historische Zeitschrift
105 (1910, S.I ff.,亦收入Bezold的著作全集)。
[21] De La Peyrere, Praeadamitae, quibus inducuntur Primi Homines ante Adamum
conditi, 1655, p.234. 派累勒对史宾诺莎的影响,Thomasius已有论及,vgl. Leo Strau?, Die Religionskritik
Spinozas, 1930, S.32ff. und 287.
[22] Philipp Codurcus, Libri Job, versio nova ex hebraeo cum scholiis, Lutetiae
Parisiorium MDCLI. 关于厉威也惮和弼袭魔的阐释,见四十章的注疏,S.321f.;关于厉威也惮把弼袭魔弄死:S.326/27 (elefanti
perimuntur a Draconibus. Leviathan vero non modo immane cete, Balaenam, sed
etiam draconem significat); 关于厉威也惮作为军队(Heerwurm),S.332.
[23] Henrich V, III. Akt, 3.Szene; 亦见《仲夏夜之梦》,II,1(传说中厉威也惮极其迅捷);《维络纳二绅士》,III,2(无确定意义)
[24] Thomas Dekker in A Knights Coniuring; Druck der Percy Society, London,
1842, S.60.
[25]文中所引述的和更进一步的证明,见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VI (1933), S.228, c 之下:
Leviathan的意义是: ?a man of vast and formidable power or enourmous wealth".
此外,据Eric Patridge所编的俚语辞典(A Dictionary of Slang and Unconventional English),London,
1937, S.479: Leviathan=a heavy backer of horses.(赌马成癖的人)。
[26]李恭的这段旅行见闻,我转引自《牛津英文字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a.a.O.),那里记载这本书是1657年出版的。但是我从《大传记》(Biographie
Universelle, Bd 24, S.530)中的「李恭传」却得知:这本书是在1650年在伦敦初版的,也就是比霍布斯的《厉威也惮》还早。由于我没有原文可用,所以没有能够查证这个──对「厉威也惮」这个字的使用极其重要的──事实。
[27]关于曼德维耶受霍布斯影响,尤其是史帝芬(Stephen)所谓的:蜜蜂预言是「霍布斯的啤酒桌版(Bierbankausgabe)」,参见,Ferdinand
T?nnies, a.a.O., S.307, Anm. 131, 以及那里所引用的,Locke, Human Underatanding, I,
3 (1690)。
[28]正文中所提出的这个对于字义使用的发展史的概述,绝不是一个详尽的语言学的阐释。不过,我相信,它解释了我在1937年(Archiv für Rechts-
und Sozialphilosophie, XXX, S.161/62)所提出的说法:霍布斯的使用厉威也惮图像,是『一种从好的英格兰式幽默里生出来的半讽刺性的文学灵感』。我的柏林大学英文系同事Walter
Schirmer非常友善地告诉我:照他看来,我是对的。如果Helmut Schelsky反之(in Die Totalit?t, a.a.O., S.190,
Anm. 11),认为我的这种解释本身才正好是这样一种『灵感』,那么,他的说法就不尽然对了。但是我承认:关于这个问题,单单用这个字义的发展史,是无法完全解答的。因此,Schelsky的批判对我很有帮助,为此我要感谢他,因为这一点毕竟比任何进一步的争论都重要得多。
[29] Ferdinand T?nnies, a.a.O., S.240; 亦见:1750年出版的霍布斯全集版导论的传记。
[30] Maxime Leroy, Descartes, le philosophe au masque, Paris 1929, I. S.69f.,
书中有笛卡儿的题词:Les Sciences sonst actuellement masques: René Guénon, La Crise du
monde monderne, 1927, p.39/40说:如果不知道那个谜一般的、始终处于幕后的 ?volonté directrice"
和?idée précon?ue",那么就无法了解:整个中世纪文明何以那么迅速地就败给十七世纪的突飞猛进了。Martin und Cahier,
a.a.O., S.138, 也指出:十三世纪还在使用的符号,是如何在十四世纪就少见踪迹、而终于在十六完全消失不见的。Karl Giehlow的巨着Die
Hieroglyphenkunde des Humanismus in der Allegorie der Renaissance besoders
der Ehrenpforte Kaiser Maximilians I, (Wien, 1915),非常好地说明了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世界的生成。该书也提到了鱼,虽然应该指的是「不义」或「邪恶」,不过并不指厉威也惮,而是某种埃及的或古代的图像。
文章来源:朝圣山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