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民主化与行动
刘军宁
二十世纪后期的最近20年中，有两股巨流在横扫着全球，一是经济的市场化浪潮，二是
政治的民主化浪潮。市场化的浪潮使计划经济的市场几近绝迹，民主化的浪潮则使各色的个
人独裁、军人统治、威权政体和极权政权土崩瓦解。而在世界事务的层面上，民主是终结冷
战的内在动力，民主化则把整个世界带入后冷战世界。民主也随之成为后冷战世界的占绝对
主导地位的政治正当性原则。如普拉特纳在“民主的关头”一文中所指出的，“在今天，自
由民主国家被广泛地认为是惟一真正完全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见《民主与民主化》第2页
)同时，民主政治也完全成为人类主流文明的政治象征。全球化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民主化
。亨廷顿教授在《第三波》中认为民主政治在世界范围内的进程呈现出三次浪潮。十九世纪
初到本世纪二十年代是第一次民主化浪潮。在经历了第一次民主化长波之后，到本世纪二十
年代，世界上约有30个作为近日世界之主导政体的自由民主国家。后来，法西斯主义的崛起
，使得三十年代的民主国家的数量减少到12个左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现了第二次民
主化浪潮，民主国家的数量又回升到30个以上。到六十年代末，世界上约有三分之一的国家
是民主国家。从1974年葡萄牙的“尉官运动”拉开了第三次民主化浪潮序幕。经过随后20年
的民主化浪潮的冲击，民主制度在南欧、非洲、拉美、前苏联和东欧以及东南亚的土地上扎
下根来。今天世界上约有60％以上的国家是民主国家。至于第三次民主化浪潮是不是已经过去，目前尚没有一致的看法。但是民主政治在如此
短的时间内急速成长，这毫无疑问是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民主化浪潮，几乎遍及世
界上每一个大洲，也是最为壮观的、最重要的政治变革。尽管民主化不是人类一切问题的万
灵药，民主化时代仍然可能是动荡不定的多事之秋，但是，我们仍然可以说民主化已经成为
一种世界性的潮流。发达国家的民主制度将更完善，新兴工业国的民主制度也将更成熟，而
落后国家的专制统治必将会被民主政治所代替。此可谓，民主的潮流浩浩荡荡。
面对这一民主化的潮流，所剩无几的非民主化国家也面临着日益严峻的抉择：顺应，还
是抗拒？顺应者居多，抗拒者也并非没有。有些抗拒者甚至找到了种种藉口，尽管民主遭到
了种种的指责，民主化遇到了不遗余力的抗拒，在一波高过一波的民主化浪潮推动下，民主
政治终究是抗拒者的惟一政治出路。
自古至今，民主有两种最基本的模式，一种是古希腊的直接民主模式，一种是二十世纪
所通行的自由民主模式。古典民主观把民主当做人民当家做主的民主权力。托克维尔早在一
个世纪之前就已经预言过人类会出现民主化的潮流，但他对古典的民主有许多的担心，特别
是担心不自由的纯粹民主中潜在的多数人暴政的倾向，因而，他提出要用自由来平衡这个民
主。所以在今天世界上流行的民主政体又被称作自由民主政体，是以自由主义为基础的。
今日世界上的民主有多种多样，而且相互冲突，例如平壤的民主不同于伦敦的民主，哈
瓦那的民主不同于华盛顿的民主。《民主与民主化》中所探讨的民主与民主化，非大众的民
主，非参与的民主，非经济的民主或社会的民主，更非极权的民主，而是自由主义的宪政民
主。这种自由的民主与“纯粹的民主”、“全面的民主”、“参与的民主”、“直接的民主
”等“强势民主”都是格格不入的。直接民主是前自由主义的古代政体，间接的、代议的、
宪政的、自由民主是现代政体。所以，民主化是把自由民主化为现实的民主化，而不是把直
接的、全面的、纯粹的民主化为现实的民主化。
民主化研究中的一个焦点是民主与选举的关系，因为在现代民主之下，被统治者对统治
者的执政资格的认定是通过选举来表达的。由此又形成了“自由民主”与“选举民主”的分野。
“选举民主”认为民主政治就是通过竞争公民选票从而掌握政权。但是自由民主派认为
这个民主定义本身还不够，否则谁得到一次公民的支持就可以永远执政下去。可以说，民主
离不开选举，但选举不等于民主。
今天民主最大的特点是民主的自由化，即自由的民主，这是现代民主与古代民主的重要
区别，所以，只有自由民主才是现代政体。
关于当今民主的另一个重大争议是：今天的民主到底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还是全人
类的？甚至像亨廷顿这样的人都认为民主是西方独有的。然而，我们不能把西方当做一个终
极性的概念，好像世界上有个与生俱来的东西叫西方，同时伴随西方来到世界上的这个东西
叫西方民主。
美国的民主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它的民主是从欧洲来的，从古希腊、从古罗马、从英国
、从欧洲大陆、从许多地方汇聚到美国才形成美国的民主。500年前并没有以美国为代表的
西方民主，更遑论有先天存在的西方文化的重要源头，它是在中东和近东出现的；像西方文
化另一重赐返南＠拔幕攵骄透??耍虼宋颐敲挥邪旆ㄋ得魉?嵌降幕故俏鞣降?
。正如西方人没有理由因为基督最初是在中东诞生的，就拒绝信服基督教；同样，非西方的
国家也没有理由因为民主最初是在西方出现的，就拒绝实行民主。民主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在
时间上最初是在西方出现的，但是它作为一种精神和制度遗产却是全人类的。正是因为民主
化是一项全人类的事业，而不是西方的阴谋，所以像联合国这样有普遍代表性的国际机构才
会同样不遗余力地致力于全球的民主化。
当代世界面临的最深远、也是最鼓舞人心的挑战便是民主化。民主化指的是一个国家从
不民主走向抽象民主的过程。它涉及到对公民的权利和自由的规定和保障，改变正式的和非
正式的制度的性质、制度性权威的运作方式，有利于制度发展和制度建设的社会环境，这一
过程还涉及到锻造民主政治所需要的价值观和政治文化、市场化的经济制度、为民主的理想
和制度提供社会依托的市民社会。民主化也不是指把所有版本民主都加以民主化的过程，而
首先是把自由民主变成社会现实的过程。
民主化问题是政治学中的一个新兴研究领域。在八十年代有关民主化的学术资源还很贫
乏。可以说，在二十世纪里，最重要的潮流是世界范围内普遍的自由民主化，可是对这一潮
流的大规模研究直到九十年代才慢慢开始。对这一过程的研究需要有社会科学、哲学、历史
等诸学科的协作，需要有多种多样的理论与经验研究方法。对民主的研究不同于对民主化的
研究。民主化的研究对象包括对威权统治的民主化突破的时机、条件和方式，民主化的动力
，民主化的条件，新民主制度的设计与构建，对威权统治遗留问题的处置，民主的巩固等等
一系列问题。
在民主化的动力方面，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为什么大众对民主的要求越来越强烈
，而且暂时的压制会导致更加猛烈的爆发？如何看待高昂的民主热情？世界范围内大众对民
主所表现出的、持久的、越来越强烈的追求是民主化的最强大的动力。在没有民主的地方，
当追求民主的热情过高的时候，有时候就会产生一种对民主期望值过高、把民主和民主化简
单化的“浪漫主义”。民主也给人们带来很多的挫折，民主也有它自身的局限性。
自由民主使人有史以来第一次取得了自由权、平等权和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从这种意
义上讲，单纯地把民主看作是为解决具体社会政治问题的手段，或是把民主当做带来繁荣的
工具加以颂扬，或当做带来灾难的祸害加以谴责的做法，都偏离了民主的本意。许多后发展
中国家实行民主失败，不应归咎于民主制度本身，而是种种社会因素、文化传统使然。造成
问题的不是民主制度，相反，是对民主的错误理解或引入虚假的民主所导致的。
最近数十年来，世界上的民主国家的数量急剧增加。然而，新兴民主国家并非一帆风顺
。一些新民主体制举步维艰；在另一些国家，则威权还乡。新兴的民主国家在政权的合法性
、政治参与、政党制度与党派竞争、经济转轨与经济绩效等方面都面临诸多的难题和任务。
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实现民主，非常重要。历代的改朝换代都是以暴力形式、以流血和
武力的形式实现的。怎样寻找一种代价小的实现民主的方法，以平稳过渡的方式达到民主化
？民主化仅仅是一场政治变迁，它并不要求对社会进行天翻地覆的改造，特别是在有一定的
市场经济和市民社会的地方更是如此。健康的、稳妥的民主化只有在不给社会带来重大的、
破坏性的失序才有可能实现。通常，新的民主制度最好建立在旧的社会秩序基础之上，而不
是彻底铲除旧秩序。对旧秩序中与民主相对立的成分，只能用渐进的、徐缓的方式逐步加以
改造，而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太高远、太完美的目标演唱会能加大实现目标的难度，更何况
一些高远的目标本来就是乌托邦式的。民主化需要全社会所有成员都有一个不能例外的适应
过程，连民主化的主要推动者也不例外，渐进的过程给那些本来是阻碍民主化的社会力量提
供了一个适应新的民主制度的机会，从而有助于消解对民主化的抗拒。
在未来的年代里，以不民主国家要求民主的人士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实现由威权到民
主的民主化突破和转型；对新兴的民主国家来说，最大的挑战是如何把刚刚确立的民主制度
与实践加以巩固，如何使新建的民主制度牢不可破，长治久安，如何防止威权政权的复辟，
建造阻挡反民主逆流的堤坝。
(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民主与民主化》一书导论领略全文的要义。)